雪下得大大,山路越发难走起来,三人足足走了十天才到都城郊外,傅师行在南方任职数年,并不适应北方寒冷的冬季,路途又远,身子有些吃不消。傅师行与两位笔帖式商量着,离刑部收押的日子还早,耽搁几天也来得及,决定找一座庙住下,修养几日再去刑部报道,便打听着住进了近郊的法华寺。
其时正是正月元宵佳节期间。萧稹八年山左山右秋季大熟,又废止了胡乱占地,实行了更名田,对贪污官员严惩不贷。一等公阎致远又从芜湖,苏杭等地漕运至都城数百万担粮食,历来闹春荒的人口聚集地,今春斗米只须三钱银子。物价平准、天下无事,都城过节昼夜金吾不禁,百姓高兴,正月花灯竟足足闹了七天。法华寺住的十几个举人和因漕运不通没有返回江南的盐商日日轮流做东,花天酒地,吆五喝六,把个清净佛地翻成了酒肉道场。傅师行耐不得这般俗气逼人,见外头雪霁放晴,便不再写诗作画,卸下刑具,领着两位笔帖式到街头观览一下京华风物。
走出庙院,外面景致果然热闹。西苑和潭柘寺的高跷、龙灯、狮子、旱船、河蚌、鹤鹬……叮叮哐哐地敲着锣鼓,都涌到前门和金华寺一带,什么舞狮子、大头人、打莽式、走彩绳的,还有扮演着戏文里的各种人物,一队队吹吹打打招摇过市。人流摩肩接踵、挤挤拥拥,夹着唱秧歌的、跳鲍老的、卖粉团的吆喝声,孩子们惊叹欢呼的喊叫声,被挤倒了的咒骂声、哭声、哄笑声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汇成一片,搅在一起。
平日不出门的妇女也耐不得寂寞,七大姑八大姨的相约出门来瞧热闹儿。不过她们的心思比男人们细密得多,有的到城庙捐香火钱祈佑降福,有的到观音庵求子,有的到琉璃厂小贩们那里花几个铜子儿买上几颗金鳌玉珠子中看着它们烧化,据说这能确保她全家终年不患牙疼病。
傅师行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不禁感慨万千。到底是新政推行顺利,齐国大治,才能如此热闹。只是自己犯了忌讳,说了不该说的话,才沦落到这番田地。先前官船里病弱少年的一番话无疑让他有了些许希望,眼前的热闹景象更能看出当今王上的贤能。只不过数十年的官场经验和人生阅历告诉自己,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自己区区一个四品小官,任凭王上如何能干,又会在自己身上下多少心思呢?这么一想,傅师行反倒冷静了许多——自己效忠于朝廷,问心无愧。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未来生死未卜不可知,但现在,眼前的繁华美景,热闹人群却是栩栩如生的。
再多看几眼吧!
随着人流推动,来到了正阳门,傅师行不禁被这里的热闹看呆了:几百名妇女,个个挤得披头散发,眼泪汪汪。有的挤掉了鞋子,有的到中途被顶了出来,一窝蜂儿去摸正阳门上的大铜钉。被挤出来的妇女们,有的怨天尤人,有的眉开眼笑,孩子们有的哭,有的闹,有的攀着妈妈的脖子叫着“回家”。傅师行看了半日,揣度不出其中奥妙,便问身旁一个老翁:“老人家,这些妇道人家不要命地挤什么?”
“她们在摸福气。”老人似笑不笑地说道,“谁能一连摸到七个铜钉,全家终年平安……”傅师行不禁一笑:那凉凉的、圆润光滑的大铜钉帽居然有这么大的法力!他还不知道。这些妇道人家在为自己父母、丈夫和子女祈福时,有着一种出人意料的坚韧精神。被挤出来的,哭归哭、骂归骂,不摸到七个,她们决不肯离开这个地方。有的妇女索性赤了脚,把孩子放下,请人照看,挽发捋袖地又挤了进去。
傅师行不禁好笑地说道:“王宫的大门就这么神!其实也用不着这么挤呀!只要大家挨着个儿来,这庙会有好几日呢,都可以摸到的啊。”
“是嘛,往年就是这样。”一位老人一旁搭腔道,“不过,今年不同了,明天三朝的二位公子徐启光,黄湛要从这里入宫觐见,一戒严就摸不成了。”
三朝,顾名思义,一共有三位王上。徐启光是徐仲的长子,黄湛是黄精忠的侄子,明面上都在齐国朝廷里担任职务,实际上则为人质。只是三位王上,怎么只有两位的子弟入宫呢?傅师行心里格登一下,忙问道:“那三王白辰逸没有派人进宫么?”
“这就不知道了,”老人摇头道,煞有介事地说道,“听说是托人带了封信,这三王可邪乎着呢。”
傅师行想再问,忽然人群乱成一团,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哭骂着揪扯住一个中年妇人从人群里连撕带打地挤了出来。那中年妇女一边躲闪,一边嘻嘻笑着,含含糊糊地说道:“这又何必呢?免得了碰着挤着了一点?”
旁边的妇女们见是这么一回事,有的便来相劝。不料那姑娘乘那人不备,猛地蹿上去,一把扯去那妇人头上蒙的葱绿巾,高声喊道:“你姑奶奶小琐今儿个豁出去了,叫大家看看你这下流胚!”人们一下子呆了,原来是个汉子!
“不要放掉他,问问他叫什么?”一旁的年轻男人,像是那姑娘的想好,气得血一下子全涌到脸上,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
“谁在放肆?”那汉子歪着脖子搜寻了一番,相了相那男人,一步一步逼将过来,狞笑着道:“你他妈是哪条裤裆里的货色?你知道她是谁?爷又是谁?”那男子胆子也大,十指捏得山响,冷笑一声说道:“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货色,这样的行径,不抵个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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