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底麻烦在何处,画十三一时还说不清楚,但他归咎于她身上那缕似曾相识的奇异药香,他怀疑自己有病,不然怎么多少脂粉香他都无动于衷却偏被一缕药香撩动心曲?他没再想下去,因为这个人对他的用处不在于此。在大漠的时候,他也不知何时练就了一种自控的心术,多想无益之事他转眼就能快刀斩乱麻一般抛诸脑后,为真正需要思量筹谋的事清空头脑、舒活脑筋。

很多人不会明了,这样一个名满江湖、风流倜傥的“十三郎”不得不几年如一日地过起一种苦行僧般的生活,很多时候,因为踽踽独行,所以不得不克己似大儒,因为所愿未竟,所以不得不安禅学老僧。快活么?他从不发问,因为他知道,该办的事还没办,他答不起。

桌上的烛台将要燃尽,他对着面前的簪子眨了眨眼,便将之收了起来。他想,其实不论男女,人哪有不麻烦的?但所幸,他总能寻到豁口,簪子也罢,‘萤火令’也罢,一盘棋的棋眼若被勘破,起码不会成为死局。想着想着,他的一双如墨浓眉蹙了又舒、舒了又蹙,在烛台灯枯之前,他款步上楼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冬的天色才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咚咚”敲门声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十三。

画十三说罢,带着几分豪气抄起茶盏,与徐飞一饮而尽,一旁的徐达和长灵亦浅啜作陪。

“红兄啊,实不相瞒,抛开门派立场不谈,单单看画,我还是中意姜太傅的作品,”如徐飞这种无甚自知之明的人,最听不得半句赞语,十三寥寥数语便叫他踌躇满志地找不着北了,已是无酒自醉,满心欢喜地继续对十三掏心掏肺道:

“他的画里啊,好像总有些超出了画师之外的东西,洒脱、超然、真实,这些还是次要的,最惊人的是他画里带有那份情意、仁慈、悲悯,别说寻常画师画不出来,就是能看出来的,尚且需要何等心境啊!”

语罢,面纱颤出一段涟漪。画十三的白衫一角被他越攥越紧,皱起几道深深浅浅的沟壑,每一道都在重现着他心头如涨潮般漫卷而起的无限酸楚和哀恸。

斯人已逝,哪怕遗作仍在、画名流芳,但那双画画的手早已冰冷枯槁,坟茔荒草已离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是画十三亲如生父一般的师父临死前教给他的最后一个道理。这个道理,他反复悟了十年。心中藏之,无日忘之——他无人可诉,唯有在心里对自己默然立誓。

不知画十三有否想过,或许,如果在姜黎的画里没有徐飞所说的那些超出画师之外的东西,那么他今天还会是高高在上、安安稳稳的大殷国舅、翰林太傅。

“徐飞兄弟似乎对姜太傅独有见解啊。”面纱后不咸不淡地回应着。

徐飞摆摆手,散漫一笑道:“早年学画时跟着老师学的是姜派画法,方才所言还都是老师的解读,不知怎么就记在了心上。后来,和姜派有关的画师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慢慢地,我也就看清了,自己到底该画什么。红兄,我能看出你是聪明人,我有一句劝,不知你愿意听否?”

十三的眼睛盯着桌上跳动如萤、微小如豆的蜡烛火苗,深邃的眸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亮,微微扬着眉梢道:“徐飞兄弟想必是要劝我,如你一般投入周派门下,他日飞黄腾达也好有个照应?”

徐飞二人在京中本就举目无亲,更无可仰赖倚仗的故友知交,好不容易机缘巧合地遇上个能说得上话的,而且又颇有头脑的画十三,自然想要结交攀附一二,就算从他身上捞不到什么实打实的好处,但起码多份交情多条路。只是徐飞想不到,画十三一语道破了他的那点心思,不禁讪讪的语塞了片刻后,一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样子说道:

“红兄,什么飞黄腾达的话且放在一边。往轻了说,我劝红兄投入周派,是在为红兄的前途打算,往重了说,”徐飞顿了顿,煞有介事地半眯起他那一双聚光窄眼,滴溜溜地转了转,确认饭馆里除了他们这一桌子再无旁人,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

“这往重了说,我是在为红兄的性命考虑啊!”

“哦?我不过一介小小画师,何以会有性命之忧?”画十三听到这里,心头微动,脸上更加不动声色地笑岑岑问道,“况且,徐飞兄弟,你尚不知我画功几何,万一我投入周派门下,抢了你的风头,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若画馆里单凭画功优劣来定人之进退,我又何必这样抬举可能会成为对手的红兄你呢?”徐飞听画十三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好像自己是在满口胡诌一般,不禁急躁起来:

“你以为这些年姜派画师渐渐凋敝零落是什么缘故?你可知当年参与宫中那幅巨画制作的那些姜派画师他们如今——啊——”

徐飞越说越急,腹上的伤口被扯了一下,疼得他一下子蜷了起来。徐达连忙扶住了他,劝他有什么话改日再继续说,先回房休息,徐飞还想再说些什么,无奈腹部伤口上阵阵疼痛难忍,只好在徐达的搀扶下回房去了。

画十三站起身来,长灵帮着搀扶了徐飞几步,关切了句好生休息后,十三又若有所思地缓缓坐回了桌旁,提起已经温凉的茶壶,目光黯黯出神地斟了一杯茶,耳畔回响着徐飞方才的话,不禁苦笑了一下:

果然,一个人不论爬到多高的地位,骨子里的狠辣与善妒也不会收敛分毫。从十年前对姜派弟子的赶尽杀绝,到十年后画馆选拔的嫉贤妒能,当今翰林画苑的第一画师、大殷皇家的堂堂郡马——周荣周太傅,可真是十年如一日地越陷越深。

但最让画十三留意的还是徐飞最后没说完的那句话。他知道,徐飞所言那幅的巨画,正是昔日旧太子举办登基大典时,姜黎亲奉圣命,倾全派弟子之力,历时整整九个月才创造出的旷世之作——《萤火图》,这幅画乃是依据大殷历代君王所怀揣的家国理想和政治期许所描绘出的繁荣盛世:

在以大殷的名山大川、锦绣山河托为边框的二十尺漫漫画卷里,共绘有仕、农、商、医、卜、僧、道、胥吏、妇女、儿童、篙师、缆夫等各色人物三千多个,牛、骡、驴、骆驼等牲畜两百匹,大小船只三百艘,房屋楼阁五百多栋,车水马龙的宽敞大路四通八达,贯通城乡。画中店铺林立、百肆杂陈,还有城楼、河港、桥梁、货船,官府宅第和茅棚村舍星罗棋布。包罗有嫁娶、赶集、买卖、上学、看病、丧葬、饮酒、聚谈、推舟、拉车、乘轿等众生万相。整幅画视角之广、格局之大,可谓空前绝后,可贵的是,如此丰富多彩的内容,也能做到繁而不乱,长而不冗,全卷浑然一体,盛世如在眼前。

这幅画最为高妙绝伦之处在于,将其铺在一片漆黑无光的空间中,画上顿时泛起星星点点的无数萤火,如果再在四周足足点上一圈烈烈燃烧的蜡烛,那么万点萤火就会突然跃出纸面,分毫不差地幻化出画中景象,凑近一看,浩浩长卷上好像从光影中托生出了一个泱泱小人国,亦真亦幻,宛若太虚仙境,令人啧啧称叹,引为奇迹。

后来,画十三在大漠里为商队所画的无数幅蜃景,便是师承源此。

逝者如斯。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十三至今仍能想起,画里有哪几个小人、哪几艘小船、哪几间屋舍是出于自己年少时的一双稚手。当年,自己可是参与这幅旷世巨画的姜派弟子里年纪最小的,如今,自己却成了那群画师里唯一一个尚在人世的。

长灵听着十三从坐回椅子,斟了杯茶后,就一直攥着茶杯,既不放手、也不饮下,一言不发地将茶杯越攥越紧,紧到指节间都发出了极轻微的咯吱声,长灵担心地问道:

“十三少,你怎么了吗?这杯茶你都握了半天了,怎么还不喝呢?”

画十三闻言回过神来后,低眸看了看自己握紧茶杯的手,已因沉思时不自觉的用力而筋骨分明,便稍稍放松了些,瞥见了茶杯清水里映着面纱背后一张模糊的脸,他想起了一个人。

画十三佯装生气地缓缓开口问道:“长灵,你方才又叫我什么?这么管不住嘴,是不是明天不想吃好吃的了?”

长灵一下子抬手重重捂住了嘴,不忘嘟嘟囔囔地问道:“是红少、红少!明天咱们吃什么去呀?”

“吃药。”

“啊?”

画十三回想着那位医术高明的京药师,嘴角微抿,端起手中那杯凉透了的茶,仰头一饮而尽,仿佛一杯下肚的是酒非茶。此时已是夜色深深,画十三又嘱咐了几遍长灵口风严实些,便让他先上楼歇息去了。

画十三把目光抛向京墨施救的那张桌子,似乎在寻觅什么,忽然,他来回流转的目光定在了半卷桑皮线上,那是京墨用来给病人缝合伤口的一种线,他一把抄了过来。

烛台高燃,画十三从袖间掏出了两截残断的木簪,对着忽明忽暗的蜡烛,用桑皮线在木簪的断口处细细缠弄起来。烛火在他的眼底映出点点柔光,曛黄的光晕投在他俊秀如玉的脸上,修簪的一双手好看而修长,与一般男子粗笨的糙手迥然不同。

线在断口上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他想,她的线有性格,纤柔坚韧,或许像她;她的簪有脾气,宁折不弯,或许像她。

当两截发簪在他手里重新还原为一支新的木簪时,他蹙眉凝眸,将木簪横在眼前,颇为玩味地打量起来,暗暗揣摩起簪子主人。

首先,是个女人。

其次,不丑,细看几眼堪称美得惊人;

再者,不笨,初遇时寡言少语但灵气与蕙质已跃然身外;

麻烦。

女人比男人麻烦。

可到底麻烦在何处,画十三一时还说不清楚,但他归咎于她身上那缕似曾相识的奇异药香,他怀疑自己有病,不然怎么多少脂粉香他都无动于衷却偏被一缕药香撩动心曲?他没再想下去,因为这个人对他的用处不在于此。在大漠的时候,他也不知何时练就了一种自控的心术,多想无益之事他转眼就能快刀斩乱麻一般抛诸脑后,为真正需要思量筹谋的事清空头脑、舒活脑筋。

很多人不会明了,这样一个名满江湖、风流倜傥的“十三郎”不得不几年如一日地过起一种苦行僧般的生活,很多时候,因为踽踽独行,所以不得不克己似大儒,因为所愿未竟,所以不得不安禅学老僧。快活么?他从不发问,因为他知道,该办的事还没办,他答不起。

桌上的烛台将要燃尽,他对着面前的簪子眨了眨眼,便将之收了起来。他想,其实不论男女,人哪有不麻烦的?但所幸,他总能寻到豁口,簪子也罢,‘萤火令’也罢,一盘棋的棋眼若被勘破,起码不会成为死局。想着想着,他的一双如墨浓眉蹙了又舒、舒了又蹙,在烛台灯枯之前,他款步上楼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冬的天色才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咚咚”敲门声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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