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死了二十五个小时了”,古莲平铺直叙的声音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犹自在空中响起。她波澜不惊的声调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在宣布一件悲伤的事情,而更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大家都应该稍微挪动一下自己的屁股。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她漫不经心地抬起纤细的胳膊,有条不紊地用自己白皙光滑的右手大拇指,在死人苍白的额角上触摸时表现出的完全的冷静与自持,让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忘了她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而她手下正在接触的皮肤是她父亲的遗体。一段似乎凝固成了永恒的沉默,一股股令人忐忑不安的骚动在每个人小心跳动着的心脏上蔓延。
由于太过小心翼翼,以至于显得有些鬼鬼祟祟的喘气声充斥在过分压抑的空气里。如落叶坠地时一般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那是时间流逝的声音。
谷主的第一任夫人优雅从容地放下左手中那把木梳子的动作,像是长时间凝望苍茫的暮色发出的一声轻叹。在众人含义不明的专注目光的注视下,她轻轻地端起自己右手边透明的玻璃缸——里面住着她最心爱的一条绿色的小海鱼。在她还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的时候,这条来自瀑布山的小海鱼就像一件天赐的礼物一样来到她的身边,并且一直陪伴她到今天。多少年的光阴都从指缝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她已经回不到过去,而那条绿色的小海鱼却永远留在了天真烂漫的童年。
在众人含义不明的目光里,谷主夫人缓缓地转身,然后直接无视隔着空气望过来的专注的眼神,像没事人一样的、优雅地离开。于漫长的沉默中兀自响起的轰鸣声,是对一扇门打开又关上的回应。“死了二十五个小时了”这九个用一秒钟的时间就能说完的字眼,此刻却像极具杀伤力的原子弹一样在每个人的胸前爆炸开来。
‘想必她一定很喜欢那把颜色不是很明亮,形状也不是很漂亮的梳子’,‘想必她谷主夫人把玩时,一定是全身心地投入,投入到连自己最心爱的丈夫死在自己的影子里长达二十五个小时都浑然不知。’然而,无论古谷镇的妇人们如何为自己心目中像圣人一般存在着的谷主第一任夫人开脱,在她心爱的梳子也不过是她更心爱的丈夫送给她的定情信物而已这一简单、毫无争议的事实面前,所有的借口都显得太过牵强而不堪一击。
谷主夫人悠然地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站起身时,她身后的影子不偏不倚地把谷主的尸体整个的笼罩住,其完美契合的程度让几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惊骇地颤抖起来。对一些长时间生活在封闭中,难免有那么点儿迷信的妇人们来说,“年轻的谷主死在了深爱自己的第一任妻子的影子里”这种说法,会是她们喜欢并极力推崇的论调。而在听到这种论调的人看来,她们也会很愿意相信这就是宿命论中的命中注定。
“瞧,年轻的谷主死在了深爱自己的女人的阴影里,多么像浪漫而凄惨的命中注定”。
年轻谷主死后的第三天,古谷镇上方一片狭窄逼仄的天空六年来第一次变得低沉而阴暗。从此以后、每天每天,低矮厚重的云层就像是压在每个人心口上的一块大石,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对于古谷镇年轻的寡妇而言,她们并不是第一次品尝到这种窒息一般的滋味。早在六年前的那个夺走了她们丈夫生命的死亡之夜,她们已经非常透彻地初尝了一次。也是从那天开始的,她们再也没有走出过古谷镇那扇最不像大门的石门。
就像不会怀疑月夭树永远都会散发出光亮一样,她们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古谷镇会是她们以之终老的一方净土。而如今,这片净土也已乌云密布。好像全天下最不幸的事情都密谋好要选在同一时刻发生似的,所有的悲伤和疼痛都浓缩到一个点上。刺破皮肤,留下了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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