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眼前的人,自然知晓我们在何处见过。只是,彼时胭脂阁中,我以轻纱覆面,还是倚芳阁的新晋头牌。如今,柳浥尘已因病香消,世间再无《送元二使安西》中的人儿。我清浅笑:“公子怕是记错了,我未出闺阁,不曾见到过多少人。”
“原是这样,那便请姑娘恕我冒昧之过了。”他的声音爽朗。若说子珩的声音如山中清风,他的便是崖涧飞瀑,各有味道。他的眸子狭长深幽,照旧着天青色衣衫,腰间别着白玉做的酒葫芦,像是江湖中的风流侠客。
“不妨事。”我稍稍向后退一步,与他隔着些距离,以示男女授受不亲。他看我这样,心中也明了,只守着原处,半晌叹一句:“也罢,你怎么可能是她?”
他拿出酒葫芦小酌一口,自顾自言语。
“她?”我轻轻唤出声,却不想被他听了去。他慵懒地开口:“是个难得一见的妙人,只可惜命薄些。”
“可是公子的心上人吗?”我看他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已成了丧偶之人,心下不免生出同情之意,“这世间命转无数,还望公子节哀。”他摆摆手,饮了一口酒,道:“倒也不算心上人,只是倚芳阁中相见,还未深知,便已殁了。”我心中惊讶,脸上仍是镇静的神色:“既然来不及深知,公子便不必挂心了。”
他微微侧着看我:“你岂不知,这世上,得不到的东西最好,因着求不得,才觉得甚妙。”他到了铜钟边,细细端详着上面的飞天图案,“我喜欢有清韵的物事,这飞天的舞亦是美,然而只美无韵。”
“佛家地界,公子还是不妄言的好。”我也朝着钟上的经文看去,“可若独独贪恋求不得,怕是要错过不知多少物事。”
他转头看我,又是清朗的笑声,“佛家地界,众生皆可诉,佛又岂会因着世俗烟火降罪于凡人。只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罢了。”我脸上一红,晓得他说的,是汤显祖的《牡丹亭》。他却是潇洒的紧,若无其事般看看窗外,道:“这六月的天真是奇怪,就这么会儿,便要下雨了。”我看着窗外风雨之前的安然草木,道““我倒是知道有一首词,或许于公子有裨益。”
“哦?”他转过头看我。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我将最后一句拉的稍微长一些,望能解他心中之想。
“好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张九龄的《感遇》,却是合情合景了。”
我说出这首词,不过是想他知晓,有些物事得到不如远观,万事万物,又都爱净身自持的。
我终觉得自己与他在此处不妥,于是福了一礼道:“我还有人要等,就此告辞。”如此便也出去了,想着还是留他静心想想。迦蓝寺的后院风吹草动,不多会儿子珩便回来了,我与他挽下衣袖,又拿出帕子给他擦擦手,他笑得寻常:“我竟觉得,像是古稀已过一样了。待我们老了,便也寻这么一个清净住处,安度晚年才好。”
我不看他,也笑笑,想着这样的地方的确是好。又无意瞥到主持的殿宇,将“空山殿”念出了细微声响,“修行之人四大皆空,想来,这鼎沸人声于主持而言,亦不过烟云罢了。”我点头称是。
“我刚已经托小师傅安排了禅房,要了最近钟楼的那间,这次来的巧,刚好见识见识这竹雨声。”寺院里泥土与绿草的芳香在鼻尖萦绕不褪,却又混着别样的味道,淡淡的,很是舒服。天上已经阴云密集,看起来不时便会有大雨倾泻,我和他朝着禅房走去的间隙,味道又渐渐浓了些。待到走进时,方才看到,窗子那边,是两棵极大的树木。叶子浓密得很,又在重重深绿中透出些粉色来,那粉色很轻,像是无意飘落的绒絮一般,很有些仙气。
他看我愣神,又说道:“你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吗?”他也看窗外的花树,温温一笑,眸子是月光一样的清澈,我微微摇头,以示自己的确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树。他的声音响起来:“夜合树,又名马缨花,别名,合欢。”
“合欢?”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是极好的名字。“可有什么说法吗?”
“相传,虞舜南巡苍梧而亡,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遍寻湘江未得,终日相对恸哭,啼血流尽而死,后来长出了湘妃竹,泪迹斑斑。”他将我揽在怀里,又别有些温热气息,“后来,虞舜与妃精灵相合,变成合欢树,枝枝相连,翠叶相对,朝开夜合,相亲相爱。”
“果然是深情的树。”在这世间,我总爱深情的物事,岁月在变,时光在变,爱与心却是可以不变的。我在他怀里微微的颤起来,“你岂不知,我总想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又捉了他的手指在手中搅着,“我又爱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想,世事变幻,总该有些什么不变吧。”我抬头对上他的眸子,他也看着我,四目相对时,是绵绵情意。
“迦蓝夜雨醉久阳,锦衣绯云郁甜香。深情何限竹雨后,一树合欢情意长。”他将情意拉的分外长些,又和着窗外的风声竹声,嗓音分外温润些:“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你都是我心头的朱砂。”
窗外一声惊雷划过,又有闪电划过天际,我在他怀中,又抱他紧了一些,他的手抚上我的脸,柔声问道:“怕吗?”我的确怕这夏日里的风雷闪电,此刻在他怀里却很安心,我略微靠了靠他,“有你在,我便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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