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炎这边听闻,便后退一步,拱手作揖,先行告罪:“某乃大理寺少卿崔炎,奉圣命于含凉殿听宣。如有冲撞,万望宽恕。”崔炎自认已足够谦卑,那女子却似乎不依不饶:“一派胡言!父亲何时在含凉殿接见过外臣,且今日父亲因武氏生辰,下朝后直接去了柔仪殿,怎会在此召见,你究竟何人,还不老实交代?”崔炎闻言大感意外,不由抬头目视女子。却见女子身旁尚有一垂髫女童,正捧着一碗冰镇西瓜,吃得两颊都是瓜汁。却还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女子,嘴巴里嘟囔着:“阿姊阿姊,瓜都不凉了,我们回去好不好?”一边说,一边伸手去牵身旁女子的裙带,眼见那手上满是红汁,姐姐顿时嫌弃不已。崔炎打眼一看,这姐姐原也不大,不过豆蔻年华而已。梳双环髻,缠着两缕秋香色发带,肌肤雪白。一身粉嫩襦裙,娇艳可人。更兼行动间,裙摆上金线暗绣的蔷薇便随风舞动,宛如花雨飘落,可堪清丽二字。只是现在满脸不耐,看来对拖油瓶小妹影响了她言语气势甚是不满。崔炎正感头痛,不知如何脱身,这娇纵小娘子身后却有随从上前秉道:“公主,这位确为崔少卿,奴日前路过紫宸殿时见过。少卿今日缘何来到此处?”崔炎心下感激不已:“一小黄门引我来此,如今不知去向”。那女子便道:“公主,勿耽误少卿正事。淑妃娘娘还等着呢,何苦在这里费工夫?”又指一年轻侍女对崔炎道:“柔仪殿甚远,让她带你去吧。”说完便退回公主身后,本以为这位贵人还要纠缠,谁知她闻言后只恨恨看了崔炎一眼,接着居然一跺脚走了。崔炎不由庆幸不已。
那侍女见公主走远,便对崔炎道:“少卿随我来吧。”崔炎经这一番波折,费时良久。仰头看天,果然时已正午。昨夜被陌生女子戏耍也就罢了,今日竟然重蹈覆辙,又为一内侍蒙骗。他不禁有些怀疑起自家头脑来。
待来到柔仪殿前,那侍女便告退走了。内监通传后,崔炎正等待间,却见一宫装女子从殿旁偏门步出,背影很有几分眼熟,正待上前查看,却又见天子已出,身后几个近侍忙着将其扶上步辇。崔炎只得放过,先迎上去行礼,天子见他过来,一抬手免了。崔炎硬起头皮,正欲禀告昨夜之事,天子却已然对他道:“崔卿,县主之事朕已知晓,你不必再管。此事也莫要再言及他人,到此为止。”崔炎不禁疑惑不已,但现下也只得点头称是。正思虑间,又听皇帝道:“崔卿,你本武人,可知朕却为何让你入大理寺,重用于你?”崔炎闻言忙正色道:“微臣不知,请圣上指点。”天子便抬手命人停下步辇,与崔炎一道信步而行。
至兰苑时,见一丛四季兰正倚栏绽放,绿萼黄蕊,纤姿袅袅。天子便停下脚步,幽幽道:“兄长生前最爱兰花。说它虽枝叶柔弱,却有风骨。人生在世,迎来送往,不随波逐流已然不易,更遑论持守中正,不忘初衷了。子钰,你虽是行伍出身,却也有君子之风。你的长处,就在于你秉性纯良,心志坚定,执着无畏。这些,从你那日由吴王府回来时朕就知晓了。可你的短处,朕却是在近日才有些明白,你遇事一味循规蹈矩,又隐忍过甚。可知你早已非昔日无依少年,需时刻仰他人鼻息。朝中崔氏子弟大多强横,你却如此不同。”
皇帝说到此处,似有叹息:“那日,去吴王府宣旨赐死时的情景,你还记得吗?”崔炎便道:“微臣记得。”心内却不由思绪纷乱:何止是记得呢?恐怕终其一生,也是难以忘怀的吧。彼时自己不过一六品校尉,随左卫中郎将苏定方及天子近侍前去吴王府宣旨。苏将军行至门前,却不愿入内,只叫崔炎陪同内侍前去。
这边旨意宣读已罢,王府内宅却如死一般寂静。无人嚎哭,无人求饶。这个集北周独孤信,隋帝杨广和李氏大唐血统于一身的男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保持了他血液里的高贵与孤傲。他年不过三旬许,正值盛年。端的是风姿卓然,气质清华。但当崔炎看到他的眼睛时,不由惊叹: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泪水盈满眼眶,波光涌动,仿佛世间最深沉的大海,中间却有火热岩浆涌动,似乎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爱,那么深;恨,那么深。有一瞬间,崔炎几乎不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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