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不知道,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里的凶险。并不只是“辛苦”二字可以概括。那个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异境,那山谷、古树、河流、花朵……曾经毫无疑问地吞噬过六个人的性命。而他能逃出,也不过是侥幸而已。
滇黔之地,自秦汉夜郎国时起就闭塞排外。对于他们来说,汉人曾无数次驱赶、杀戮他们,几乎人人都视他们为世代的血仇。
就是几十年前,隋帝还曾于此地大量招募青壮年去修筑大运河,这些人大多都客死他乡,一去不返。不仅如此,那些被指派出来的宫中内监还曾与当地官府勾结在一起,在各寨疯狂搜罗妙龄美女,借以充实皇帝后宫。不知因此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如今虽然大唐皇帝宽仁,多行抚恤。可对于一直住在深山里的苗人来说,只要是汉人,又能有什么分别呢?
多年来,尽管陈思越刻意想去遗忘这段可怕的经历,可偶尔还是会被噩梦惊醒。那茫茫的迷雾之中,唯有他踽踽独行,仿佛无有终点。梦醒时只有紧搂着身旁的各色女子,才能让他颤抖的心回归平静。
如今,他绝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儿子再重蹈覆辙。可圣旨已下,他又怎能违背。除非……他忽的眉头一皱,就此计上心来。
陈合长叹一声,走入了母亲房中。他看着坐在窗前看书的母亲,长发披垂,穿着宽大的便袍,神情竟是少有的恬淡。仿佛她虽处陋室,但因心有莲花,便处处都是菩提。
陈合走近时,母亲恰好翻至一页,陈合眼尖,正看到其中有一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女子见他来到,便缓缓合上书页对他道:“我最近才想起来,小时候,曾听母亲读过佛经。如今看去,佛经上所说,无非世间一切皆是虚妄,便连此刻都难以把握。”
她一边轻轻抬起手腕,在陈合面前将手指缓缓一握一伸,一边道:“这一伸一握之间,便是现在。可也只有这一刻才是。就在我这句话说完之后,这一刻已然成为了过去。”
“所以,不论是痛苦还是荣耀。这一刻后,就已成过去。因此,佛家教义,就是让人凡事不要执着,而是要学会放下。如今,我也想试试放下。”
陈合却几乎没听到母亲的言语,他的目光全钉在母亲适才抬起的手腕上。他简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泪水几乎瞬间就迸眶而出。母亲,母亲居然戴上了那只银镯!
他抹去眼泪,忍不住上前执起母亲的手。是这只镯子没错,花色还是他在店中挑选许久才定下来的:外侧是缠丝梅花,内侧刻的正是母亲正读的这部《心经》。
他泪眼朦胧,哽咽难言。以至于根本说不出话,也看不清母亲的面容。等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第一次有机会可以好好看看自己的母亲。其实岁月很宽容,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如今她举止温柔,神色安静,看着儿子,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内疚与疼爱。
她轻轻抚摸着陈合的面颊,末了终于开口道:“起来吧,合儿。姨娘如今只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陈合此刻早将崔炎嘱托抛在脑后,唯恐这一切都是梦,才会那样不真实。
只听女子缓缓说道:“我是苗女,原不该在汉家。这二十年来,我日日受着煎熬,苦楚难解。然我近日才发现:佛家也总是常说因果,却少论是非。比如当年你父亲受伤,我救了他。这就是前缘。虽后来他为我声色所迷,我自己又何尝不爱他英俊呢。”
“佛常说爱欲于人,犹如逆风持炬,必有烧手之患。我太爱你的父亲,以至于无法容忍他在长安早已是妻妾环绕,儿女成群。我为他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并不是只为在这深宅中做一个妾侍,整日里忙着阴谋算计,求得夫宠的。”
“我们苗人女子,从来爱憎分明。他既不爱我,我又何必爱他?那一日,我本已打点好包袱,准备离开。可谁料此时,府中却意外出了状况。”她此时眼神迷离,仿佛前尘往事都一齐涌上心头。
那一年,她被母亲赶出来,仅凭着一个名字,辗转半年才来到长安。她本以为还要花大力气寻找他,长安这么大,兴许自己一辈子也找不到。可谁知她只在路边随便找了个人打听,就立时有人指点了一处大宅与她。
她半信半疑来到门前,还未进去,就见有人出来了。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虽心中狂喜,恨不得立时冲上前去抱住他。可到底还是忍耐住了,只静静地等着他先发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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