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不眠之夜。

那一夜间,于景容心目中存在了十余年的,那个伟岸磊落的男人形象,逐渐暗淡,模糊,最终在灰暗的光线里化成了碎片,碎片又化为了灰烬,在一片灰暗与浑浊中,支离破碎,灰飞烟灭,只留下一片混沌,沉重地令人窒息。

很长一段时间里,景容都不知道该以什么感情去面对他。他是她的恩人,他将她养育至今,衣食住行,都是给她最好的,他让她学习琴棋书画,在休沐的日子里,总是尽可能地陪伴在她和弟妹们身边,亲自指点他们的书画琴棋,她记得他温柔的神色,记得他一语中的的点评,他尊敬并深爱着母亲,对姨娘们,也是如春风一般的和煦。景容从来不曾见过他发怒,他的嘴角总是浅浅的上扬,眉梢弯弯,笑容和煦。他一直是她景仰和崇敬的父亲。

她无数次想着,若是以后的夫君也能像他一般,夫复何求。只是如今,她却是再不敢去有那样的希冀了这样一个人,周密,而可怕。

她弄不清楚自己对他是怎样的情感。她感激他的养育之恩,她能感受到,他对她的情感是真实的是炽热的,是可以触碰和感知的,可是或许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建立在他以为她是他和她的女儿之上呢,如若一日,他发现她不是她,他还会待她如常吗?若他知道,她是他们的女儿,他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昨夜她接受的东西太多了。她不曾想过,那素来温柔和气的女子林氏,她的脸上竟也会有那样冰冷与愤恨的表情。而且是在说起与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之时。她也不曾想过,她眼中温暖和煦的父亲,竟能那般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她更不曾想过,她生来十几年,竟一直承欢与仇人膝下,尽仇人的悉心照顾和养育。曾几何时,她一直觉得她是幸福的。母亲与爹爹相敬如宾,父亲对她也是百般宠爱。可是现在,她发现,一切都不过是泡沫,不过是海市蜃楼而已。她不是她的女儿,她更不是他的女儿,她的父亲早已含冤沉眠于地下,无碑无墓,而她的母亲,青灯古佛,六根清净。

景容神色木然,端坐在马车之上,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一言不发,她仿佛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林氏的冰冷的神色,净平她的生母秋氏那双饱含欢喜与苍凉的眼眸,以及自始至终低着头,身子却不住地因激动而抖动的净尘,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闪过,她觉得自己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林氏和竹奚的面孔渐渐模糊,她努力地想要睁大眼,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无济于事,终于,她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林氏的肩头。

林氏此时虽是低头捻着手中佛珠,实则却关注着景容这边的动向,知女莫若母,纵她本非景容生母,可多年养育早已令她知悉景容性情,昨夜容儿一反常态的平静与沉默,令她心中颇觉不安。

原想着今日暂且延一延进香之事,庵中清净,令容儿静养几日,对国公府只说是容儿着了风寒,一时赶不回来便罢。却不妨昨夜净尘深夜来访,只道多谢施主恩德,庵主夙愿已了,再无牵挂,只愿皈依佛门,再不染红尘。又道小施主已知此事,睹旧人当思旧事,留在此地只怕难脱业障,凄哀不已,望女施主自作思量。

这虽有些道理在里头,可在净尘说来竟是有些逐客的意思在内。彼时林氏低头沉默许久,终是抬头问道:“祁月,这是姐姐的意思吗?”祁月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只道:“贫尼已不知祁月为何物。师姐与我既遁入空门,自当了却凡俗之事,不再痴缠过往。往往往矣,何苦自寻烦恼。”林氏抬头,对上祁月幽黑的眸子,道:“祁月,你可还在怨我?”祁月一滞,合十道:“阿弥陀佛。六根清净,七情不问,八苦不闻。佛门之中,何来怨愤。世事不过镜花水月,世人不过沧海蝼蚁。是非黑白,既已过往,何故再提。当年不能如何,今日又能如何。”林氏看着她,净尘也不回避,只是双手合十,与她静静对视。是夜月明星稀,悄无人息,唯四周树影婆娑,枝叶沙沙。良久,林氏道:“好了,我知道了,明日一早,我们便离开。”净尘微微躬身,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通透,实在可敬。”便从布衣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道:“里头一些药丸,若是小施主不虞,可以救急。”竟是不待林氏拿稳,便一个转身,没入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彼时林氏深深叹了口气,只将瓷瓶小心收好,次日一早便着竹奚打点了行李,出了清泉庵,欲往南安寺去。此时在马车上见景容神情恹恹,无精打采,情知不好,欲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几度张开嘴,却只不过是嘴唇无声地蠕动几下,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小心地关注着景容。

却见景容脑袋一歪,身子重重的斜坠了下去,林氏一边喊着“竹奚!”,一边慌忙转身迎上,却终于没有来得及林氏只觉肩头一阵疼痛景容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她的肩胛骨上。林氏只觉钻心地疼,一边伸手在腰间摸索那小瓷瓶,一边急急吩咐竹奚:“你去看看这是哪?附近有没有什么人家?容儿怕是吃坏了东西,必要歇一歇的好。”

竹奚方搀着景容的身子将她斜卧在坐榻上,寻了个湖蓝金丝绒的软枕给她靠着,闻言,便低低应了声好,又将手里的蓝田玉瓶儿递给林氏,方才到前头去了。林氏摸出了小瓷瓶,拔了塞子,往手心一倒,但见一粒赭色的丸药现于掌心,那样子竟颇有几分熟悉。林氏不及细想,只是轻轻掰开景容的唇,将药丸塞了进去,又拿起那玉瓶给景容喂了些水,将景容轻轻地揽过来,靠在怀里,仰起头,两行清凉的液体自她的眼角,渐渐地蜿蜒下来。

但见竹奚从外头急匆匆掀了帘子进来,神色却是有些惊慌和凝重,竟顾不得礼节,只是进了车厢就到林氏身前,低声道:“此处是下山路,且是极陡峭之处,附近没有人家居住。奴婢出去时,听车子声音有些轻微的不同,只怕有些蹊跷,夫人和小姐可要当心。”林氏闻言,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你父亲原是为皇家造车的工匠监头,你的判断自是没有错的。只是你听那声音,像是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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