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的冬天。
“当当当”赵树人敲响了场长办公室的门。
整间办公室烟雾缭绕,清河盐场场长祁连福此刻正陷在老板椅里,眉头紧皱。敲门声响起,他也没睁开眼。“进!”
“祁总,您找我?”赵树人走了进来。
“小赵啊!来来来,坐下说。”祁连福向前欠了欠身子,又抽出一颗烟点燃。
赵树人被烟味呛得咳了几声,走到窗前打开一道缝,然后拿起暖瓶给祁连福的水杯续了水,才坐到靠墙的沙发上。祁连福看着赵树人做完这一切,眉头逐渐舒展开来。“私下不要叫我祁总,叫舅!”
“祁总,这……”
“嗯……”
“舅!”赵树人有点受宠若惊。他和祁连福有姥亲关系,论起来就是这个辈分。能来清河盐场上班,祁连福也是给他帮过忙的。
一九八八年赵树人大学毕业后,来到清河盐场上班,分到了元明粉车间当一线操作工。时间不长又调到技改部门,当了一名普通技术员,后来又干了销售业务员。化工专业的高材生,大学里的学生会主席,他的理想绝非一个技术员销售就能打发得了的,进入清河盐场的这几年他已展露锋芒,深得祁连福的赏识。
“诶!这就对了。”“小赵啊,知不知道今天叫你来干什么?”祁连福一改往日的严肃。
赵树人摇摇头,“不知道!”
“是这样……”
清河盐场,在七十年代末建立第一个化工厂,开始涉足化工行业。依托本场自己的芒硝资源建设了第一个车间元明粉车间,后来又依托卤水资源建设了溴素生产车间,九十年代初又进入精细化工领域,生产医药中间体EXQ。建设EXQ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消化本场生产的溴素,这是一个循环型产业链。
一九九五年的时候,EXQ产品在发展中遇到了瓶颈。现实中的难题摆在清河盐场高层管理者们面前,当时引进的这个项目主要为了消化本公司的产品溴,但建立以来无论从质量还是市场都没有打开局面,这也令公司高层领导伤透了脑筋,眼睁睁的看着投资几百万的项目处在半瘫痪状态,谁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收率不高产品质量上不去,缺乏市场竞争力,废品成吨地埋在垃圾场里。在盐业生产方面他们有几十年的经验,精细化工他们还不是行家。
数不清开了多少个会议,无数个不眠之夜,临近年底,清河盐场召开了一次扩大会议。这次会议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赵树人要单飞。
范兵他们将要进入的金润化工公司,是上个世纪末,本地盐业龙头企业清河盐场顺应改革浪潮,从本部分离出的独立企业,最初由十六名清河盐场职工组成,法人代表兼董事长就是赵树人。
赵树人大学里主攻化工专业,来到清河盐场后从一线操作工开始,再到技改技术员销售业务员,基本摸透了企业生产经营的秉性,看到了商机所在。加上几年来天南海北地找客户跑市场练就了一身非凡的胆气,积累了同龄人少有的人脉,完成了现在敢于单挑的原始资本积累。
人的命运就是这么不可捉摸,今天还是别人眼中的白面书生,言不敢高,论不敢谈,明天摇身一变就成为阔斧改造,豪气冲天的先行者。赵树人的命运在一刹那间就发生了质的转变。龙凤再强也得有舞台,本事再大还得靠机缘,人道富贵险中求,不履薄冰怎知输赢。赵树人当年孤注一掷的一搏多少人为他捏了一把汗。
个人承包,对一群世世代代以晒盐为生的人们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毕竟这是一个崭新的领域。
所以最后一次召开会议,赵树人提议接手EXQ这个烂摊子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反对。这主要是因为他提出的条件对清河盐场几乎构不成什么威胁。
第一,由赵树人和公司签订EXQ车间承包合同,全面负责车间运作,并实行独立核算,风险独担,公司不得干预产品的生产销售等任何环节。
第二,公司给予30万元流动资金,每年年底向公司上缴5万元的利润,以三年为限。
第三,具体参与人员由赵树人自己挑选,为了打消参与者的后顾之忧,公司将为他们办理停薪留职,如果改制不成功可以回到原岗位继续上班。
EXQ车间本来就因老厂区空间不足,建在墙的隔壁,一道门口相连,这样一分倒显得很自然的起来。
具体的承包方式既然已经确定,接下来就是人员配备问题了,场领导答应赵树人可以在全场范围内任意挑选合适的人员,但此时赵树人想想也有些后怕,他拿不准自己走的这步棋到底有多少胜算,万一到时候搞砸了大家还不把他祖宗八辈给骂遍。所以他先做通了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的工作,分别从生产、维修、化验搭建起简易框架,自己负责销售这一块。
一九九八年底,承包期限就要到了。个人承包获得了成功,一九九九年元月一日,金润化工公司应运而生,赵树人他们算是彻底脱离了母体。
除去先前的十六名元老,这次改制顺应职工要求,同时为了满足企业用工需求,从清河盐场又调动一批人员。这两批人员成为金润化工公司管理结构的骨架。
虽是新创立不久的民营企业,改制几年以来员工的总体收入,足以令周边企业的工人们刮目相看。先不说每年发放的实物福利,单就一年下来实实在在的人民币,每人就有两万多。这个数在当时差不多是一般双职工家庭全年的收入之和。
先前改制时大多数人前怕狼后怕虎,不愿意放弃铁饭碗跟随赵树人单干。就连当初他们嘲笑的对象现在哪个不是趾高气昂,俨然一副土财主的架势。计划经济带给这个社会的影响确实难以在短时间内消退,有些人还是宁可固守着每月少的可怜的几百块钱,也不愿意去冒这个风险,怎么说也是公家人,县属企业,从老辈就奋斗在这里。别看赵树人他们现在闹得欢,说不定哪天出个新政策,他们扑棱的这点东西还不说没就没了。
时至今日公司发展壮大了,由原先的十六名员工一个车间一个产品,变成了今日的一百五十多人五个车间五六种产品。此中艰辛只有金润人知道,想当初,十六人按下红手印时,谁也不知道以后的路上是鲜花掌声还是布满荆棘。十六个人的团队承受着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压力,这种压力除了来自外部的还有来自家人的。
这时他们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再过十年企业是怎样一幅景象。
后来,最初的十六个创业元老因各种原因有的离开了公司,有的仍然在平凡的岗位上为这个企业默默地奉献着。无论怎样赵树人打心底里感谢他们,起码在最初最困难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掉队,没有一个人不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为了这襁褓中的婴儿尽快成长起来,即便没有加班费他们每天的工作量都在十五六个小时以上,无怨无悔。
十年厂庆时,赵树人为每个人制作了铜塑像放置在展览馆中,让后来者永远铭记,这也充分显示了这位企业家的胸怀。先辈们留给这个企业的精神财富是永恒的,这种精神后来也成为企业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范兵的第一份工作将会从这里启航,在这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来到技校后,他被创业者们的故事感动着,在这些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群中他也相信自己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2001年的秋天在呼呼的北风中远去了,大地脱去了金黄的外衣。农民们在土地里播种下了新的希望,冬小麦顽强的钻出了地表,不几天就长成绿油油的一片,这是是否预示着明年也是一个丰收年。
时间过得真快,九月一号入学,不知不觉2001年就要结束了。范兵和他的同学们在11月29日那天接到了通知,原定的培训时间到此结束,11月30日体检,12月1日正式到金润公司报到,转入实习期,这离成为正式员工还差很长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最快要到2003年10月份才能转正。(意外还是发生了!)
下午,学校组织了一场像模像样的欢送会,校长帮助他们展望着美好的未来,此刻每个人都怀着不一样的心情,激动,渴望,害怕,留恋或是解脱。
傍晚,学校旁的酒馆里,仅有的两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他们都是即将走向工作岗位的技校学生。范兵、刘静、于洪庆、杨鹏、张建村、张连波还有李素梅七个人占据了其中的一张桌子,家常菜百姓酒。不断有同学来到这里,因为没地方无奈的摇头而去。范兵他们又叫住了几个要好的同学。本来坐六个人的地方现在挤上了将近十个人,但现在谁还计较这些呢,都不是为了吃一顿饭,只是需要借这个仪式告别一段过往。
明天,他们将和十几年的学生时代,彻底的告别,转而拥有了另一种身份,工人。热血沸腾的岁月留在命运的积淀里。
此刻谁能想象得到,这些年轻人心中的百般滋味。即便他们自己也许没有完全体会到,他们告别的不仅是年少轻狂和任性纯真,还有一去不复返的热血沸腾。这些宝贵的东西在他们生命中,一去不再。趁着这点酒劲,趁着这点人气及时行乐给日后留下些许念想吧!
屋外那轮圆月早就脱离了地平线,今天是农历十月十五,初冬夜晚的天空格外清澈,繁星点点,在月光照耀下团团云彩像棉花糖一般点缀在这深邃的夜空里。
“喝。”
“喝!”
“干了。”
“干了!
……
烟雾缭绕的饭馆里,酒局正酣。几个人轮番忙着敬酒,“打周”,几个酒量小的家伙也疯了般的大口大口喝着高度“烧刀子”。明天要体检,按理是不能喝酒的,谁也顾不上这些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吗。
……
夜深了,月光更冷了,秋风摇曳的树叶上,露珠在月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佛钻石一般。
饭馆里一片狼藉,白酒瓶啤酒瓶横七竖八的散落着一地。酒量小的张连波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张建村斜靠在木椅上大口喘着气,看得出刚刚呕吐的秽物还粘在领子上没来得及擦干净。也难怪他们本来就没怎么喝过酒,今天已经是超量了,可爱的人儿们啊!
酒量相对较大的于洪庆此时也喝得差不多了,手上夹着已经熄灭的烟头不时抬起头和范兵比划着什么,不时耷拉下了沉重的脑袋。桌子上的盘子里烟灰烟头零星散落着一些,在酒精的麻醉下,人不仅大脑反应迟缓,拿着筷子的手也不听使唤半天也夹不起菜来,唯有大口大口喝起酒,用漂亮的酒嗝才能体现出此刻的豪爽。
刘静坐在范兵旁边,李素梅挨着杨鹏坐。两个女生在大家的怂恿下,应该也喝了不少,脸蛋红扑扑,又多了几分妩媚。光这,酒不醉人人自醉。
杨鹏叼着烟,一只手抓着李素梅的双手,另一只手不时拍打着李素梅的手背,口齿不伶俐的说道,
“媳妇,你放心,以后……以后我挣钱都归你管,明年……明年咱就……就……就结婚,啊……结婚,……赶明儿个,给……给我……生……生个大胖小子……啊……小子”“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自己把自己都呛的喘不过气来了。
李素梅赶紧抽回手去拍打杨鹏的后背,娇嗔地责怪他,“别抽了,看把你呛得。”
“没事,咳咳……没事,你老公我……我没事,哈哈哈哈,咳咳咳……。”说着杨鹏就去搂李素梅,没站稳一个趔趄差点连人带椅子带倒。
“当心点儿,看把你急得,当心点儿。”李素梅一边给杨鹏拍打后背一边扶着他。
范兵借着酒劲,只会对着刘静傻笑。“嘿嘿,嘿嘿。”怪瘆人的。
虽然酒壮怂人胆,范兵还是有胆无语,倒不知说什么好了。美酒相伴,美女相伴,今晚美酒喝了不上,话却没说到点子上,美女看起来影只形单。看着杨鹏和李素梅卿卿我我的样子,简直羡慕的要死。可他始终迈不出这关键的一步。不是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还是其它。
“吃饱了吗?再吃点。”范兵胆子大了一些,说着就拿筷子给刘静夹菜,停留在半空中的筷子挨个盘子点了一遍,也没发现该夹哪个好。残羹剩菜,混合了不知多少的酒水烟灰,怎么下的去筷子。
“嘿嘿!”空气里一股凝结的味道,范兵朝刘静尴尬地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刘静也回复了她一个寓意深刻的笑。
这像不像一个很出名的小品《牛大叔提干》中的牛大叔,“大家喝好吃好啊,吃好喝好啊!”……
看看杨鹏对待女人的招数,再看看范兵,这就不是一个档次的。
月已西斜。
在老板娘的劝说下,他们相互搀扶着向学校走去。静静地的街道上,清冷的路灯下又多了一群东倒西歪的醉汉,和跌倒后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和尖叫声。
明天说不定他们会惊叹自己衣服上怎么会有破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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