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般平淡的过去,念奴渐渐长成了个亭亭的好姑娘。  真正的变故发生在她和容与相识的第六百年前,那一年,虚渺海破,海中魔物欲破海而出,六界动荡,天地不宁,天界派容与领两万天兵于虚渺海畔围剿魔界派出来的魔兵,后又派轩辕族女莒和领兵八千截断魔兵退路。  容与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莒和的,只一眼,如洪水席卷,颠覆半生。  就像虚渺海破是三界的劫,莒和是容与的劫,也是念奴的劫。  念奴至今记得容与第一次见到莒和的模样,那是在虚渺海的战场上,容与带着两万万天兵和魔界的两万魔兵打的不可开交,莒和乘着巨鹤领八千天兵从敌军后方包抄,一身绛色宝铠在一片肃杀中醒目非常。  她乘鹤而来,暗红色披风飞入云霄,眼角上扬,肤白貌美,英姿飒爽,他看着她的那眼神,似开了十里桃花,又似卷了万里海啸,看的几欲醉死,看的颠倒半生。  她在他面前站定,双手抱拳:“见过上神,甲胄在身,不便行礼,上神莫怪!”  他笑,那是念奴第一次见他笑的那样开心,似乎多年寻寻觅觅,今日才懂,不过求的是那一眼的沧海桑田。  那是容与第一次失了分寸,竟也不管是不是在战场上,开口便问:“你可有婚配?可有心上人?我若娶你,可否?”  他连她名字都还不知道,就要求娶她。  没有人知道,念奴心里席卷了怎样的酸楚,那滋味,如同虚渺的海水来势汹汹,将念奴几乎生生溺死。  莒和并没来得及回答他,海中忽的翻起海啸,十丈海水高耸入云后又直直倒下,砸的海畔的天兵七零八落,死伤无数。  而方才还在打斗中的魔兵则皆在海边跪下,高呼:“恭迎魔尊圣驾!”  真正的魔物要出来了,魔界拼死复活的魔物,要出来了!  少顷,只见那海中又耸起入云的水柱,其威压巨大,半分近不得身,不一会儿,水柱中传出狞狞的两声笑,而后便听到一个女子慵懒的声音传出来,她说:“迟重……我睡醒了……”是天帝的名讳。声音犹如裂帛,传至九州八荒,刺耳得紧。  容与看的心惊,回过头去,却只见念奴,不见莒和的踪影。  “人呢?”他问。  那样焦灼的神色,看的念奴眼中生生一痛,他那样冷漠那样讲究的一个人,竟为了一个刚见面的姑娘如此失了分寸。  她摇摇头,生平第一次嫉妒的发疯:“方才便不见了人影。”  容与急得不行,正欲乘雪狼前去寻找,便见天帝领着众仙匆匆而来,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在群仙之中。  他舒了口气,抬头只见海面上的水柱慢慢降下,显出一个黑紫色的身影来,紫衣紫发紫眸,半张脸被魔印的花纹覆盖,唇色红如鲜血,整个人懒懒的靠在用海中尸骸拼接而成的靠椅上。  天帝低声咒了句:“孽障!”便双手成诀与众神布了个阵法向她掷出去。  那人满不在意地道:“迟重,难道还要本座提醒你,按辈分,你合该唤本座一声老祖宗吗?”话未落地,便见众仙家皆后退数十步,口吐鲜血。  未用一招一式,亦未使一法一诀,单凭几句话的力量,就击退了天界众神。  莒和亦是被震开老远,从云空之中落下来,因着人数太多,容与一时之间找不到莒和的踪影,焦急的要死。  念奴看了一眼梧桐树旁的红影,然后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挡住容与的视线,又伸出手指往相反的方向遥遥一指道:“大人,我方才似乎瞧见那女子落在了那面。”  容与不疑有他,低着头就往对面冲。  这是念奴生平第一次有了私心,也是她第一次骗容与,他上当了,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她想哭,想像旁人家的姑娘一样痛痛快快的哭出来,可她不会,即便再悲伤,她也没有眼泪可以流,不是不想流,而是她根本没有,她不会笑,也不会哭。  和魔界那一仗,仙界输了,输的极其惨重,天帝被弑,太子和天后被关在了魔界大牢,魔尊主掌天界,群仙俯首称臣,凡有忤逆者,剔骨夺魄,手段狠厉,一时间,三界算是真正的天翻地覆。    仙界祸平是在一月后,没有人知道这件滔天祸事是怎么平定的,只知道遥远的昆仑山上,那位天地间最后一位上古神,神陨了,天地同悲,东海的大悲钟时隔三千年后再次响起,这世上,再无老神。  天帝仙逝,太子止奚继天帝之位,虚渺的海水干了,虚渺之上的东荒岛也塌了,岛身跌落下来,填平了虚渺海。  容与在虚渺海畔找了一日一夜,依旧没有找到莒和,又因为不知道她的姓名家世算是彻底失去了她的下落。  他领着念奴回了沧浪山,继续过上了平淡的日子,没有费尽心力去寻找,也没有因此茶饭不思,一切恢复如常,似乎从来就没有见过那个姑娘,旁人提及,他也只是承认要娶那个姑娘,再多的便没有了,他对她的情谊,对她的炙热,似乎只在见到她时才会显现出来。  日子又过了一百年,这一百年里,念奴跟着容与去过人间,也跟着容与到过天界,而碰巧救了弗越与净觉二人便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的生活又回到虚渺海劫之前,平淡的有些可怕,念奴都要怀疑,这怕是自己的一场梦,梦醒之后,容与又要上天入地的求娶那个姑娘。  这日清晨,容与收了长音谷的帖子,说是草木仙君夫妻俩新得了个孙子,办了满月宴。  沧浪山向来潦倒,实在是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来送人,念奴没办法,便把自己前几天酿好的梅子酒给抱了一坛出来,这梅子酒是由沧浪山上的千年雪梅树的果子酿成的,对念奴和容与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别人来说就算是好东西了。  长音谷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地方,稀奇的是谷外的十里海棠红,绵延留恋,天上人间,只此一处。  念奴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就被这样的景色给迷住了,那样红,红遍了山坳。  但是念奴死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一次见到她的命中宿敌,莒和。  她还是那样灵动,一举一动,比这满山的海棠花还要明艳,她穿着藕色广袖群,站在一棵不高的海棠花树下,被一片余晖笼罩,似雾里来的仙子,隐隐约约,夺人心魄,鬓边压了一支芙蓉金簪,花枝蜿蜿蜒蜒到额角,坠了一颗红宝石,眼角眉梢都是上扬的,一笑,花都开了,衬着斜阳回头便撞进了容与的眼里,那一瞬间,念奴清清楚楚的看见容与的眼中绽了无数烟花,璀璨夺目。  那一刻,念奴想,若说初见算是意外,那么过了一百多年后还能再遇见,那便是命中注定了,她拦不住的。  莒和是跟着自家族长来的,她仿佛没有认出容与,只匆匆的瞥了一眼就低头入了花海深处,遍寻不到。  容与似乎怔了半晌,转过头来傻愣愣的抓着念奴的肩膀说了一句:“我算是明白了,便是今生失了魂去也不能叫你走了。”那样的情真意切,声声戳入心窝。  那是容与第一次对着念奴做出那样珍之重之的神情,她抱着酒坛的手紧了又紧,直到指尖都泛出白来:“大人……”  只见容与后退一步,双手深深的作了个揖:“在下沧浪山神容与,愿以沧浪为聘求姑娘正妻之位,不知姑娘应否?”  念奴眼里泛着光,手上一个不稳,差点把贺礼摔个稀碎。  正要答话,却见容与兀的抬起头来:“我这样说,她会不会喜欢?”  “吧嗒”一声,念奴摸了摸手指,原是指甲断了,丝丝的渗着血。  “喜欢!”她说。不知是在说莒和还是在说自己。  接着,容与又作了两个揖,换了几套说辞,问念奴哪个好,她只梗着脖子说第一个好,只是,却没有人晓得,为什么是第一个好,也没有人晓得,她心里是怎么样的酸楚,怎么样的痛。  接下来的事情,她便是听别人说的了,在长音谷的留宿那几日,她一直躲在自己的客房里,未出门一步。  听人说,沧浪山神容与只见了轩辕族女莒和一眼,次日便趁着轩辕族长在时提了亲,还是请的草木仙君夫妻俩做的证。  听人说,沧浪山神以整座沧浪山为聘许莒和正妻之位,并允诺此生之此一妻。  听人说,这几日沧浪山神鞍前马后的照料着莒和,甚至连自己的坐骑都让出来给莒和。  念奴想起来,那只容与格外喜欢的坐骑,也就是那只狼王,她到现在连摸都没摸过,更别提坐了。  她看着镜子,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表情,不分悲喜,怪不得别人都说容与身边跟了个罗刹,她明明也是个窈窕的好姑娘,明眸皓齿,墨发如瀑,可就是不会笑,连哭也不会。  “为什么?”她问镜中的自己,可镜中的人也问着她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  她推了推自己的嘴角,手一松,脸上的肉就像和好的面一样,推上去,又落回来。  连眼泪都是奢侈。    容与是山神更是上神,堂堂上神别说是求娶区区一个轩辕族女,便是娶轩辕族公主都是轩辕高攀,何况还是以沧浪山为聘,并允诺此生之此一妻。  轩辕一族对此自是求之不得,莒和却是不愿,拒绝的理由是畏寒。  莒和畏寒这事本就不是秘密,没有人知道莒和拒嫁究竟是不是因为这个,但容与却是上了心了,四处寻找拒寒之法,为此甚至不惜闯过瑶池,还曾和天帝商量要辞去沧浪山神一职,天帝罚了他三百刑鞭后才算消停了,接着他又把主意打到了保暖上面,什么狐皮虎裘熊衣貂毛收集了个遍,各种宝物也都一一翻过,后来说在古书上找到了可驱寒保暖的圣物,须得在雪山上才找得到,沧浪山,不就是雪山吗?  容与针对沧浪山约摸研究了有半个月,将将快出结果时,却突然说之前的古书是唬人的,沧浪山根本没有什么驱寒圣物,然后一怒之下将古书给烧了。  单就这莒和畏寒一事,容与便前前后后为难了两百年。  畏寒之事还未解决,新的事情又来了。  经过虚渺海一事时,莒和曾受过伤,这几百年一直是用仙药吊着,可一直拖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偶然一染病便是如山倒了,容与于是便打起了东海十鹿草的主意。  但十鹿草不是好得的,这东西百年生根,千年才长叶,是东海至宝,便是昔年天帝也只得了一株。  之前东海水君长子娶亲时,容与曾带念奴去过一趟东海,是以她还记得路。  去东海偷十鹿草的,不是容与,是念奴,她是趁着容与还在想办法的时候偷偷潜的海,容与是山神,和水君同位,水君动不了他,可万一水君到天帝面前告容与一状,天帝降罪,事情就难办了。  但她不同,她是雪女,身份低微,便是被水君抓住,也万不会惊动天帝。  十鹿草长在东海深处的一方礁石群中,其环境幽暗,被一个结界笼罩着,她聚了个大诀,生生将结界劈出一个口子来,方才进去,可这样一来,便被察觉到了。  但她是打好了主意来的,是以被抓住时并未多显慌张,她紧了紧衣袖,气定神闲的从一块岩石上把十鹿草拔了下来,然后跟着一群虾兵前去面见水君。  水君是个模样六十多的老头子,他朝着地面用力顿了顿手中的拐杖,发出“笃笃”的声音:“私偷十鹿草,胆子真大!”  念奴直挺挺的跪着,却没说话,只听水君又道:“我认得你,容与身边的那个丫头,东西放下,挨一百鞭子便回去吧!”  念奴一边讶异水君只判区区一百鞭子的刑罚,一边将手中皱巴巴的十鹿草放在面前的地上,扣了个头,自己去领了鞭子。  直到从海里出来,念奴才想起来骂水君,真真的会折磨人,念奴不似容与法术精湛,便是只身入水也能不占半分水渍,她是生生游上岸的,一百道鞭伤不多不少,刚好布满全身,一路游来一路撕裂般的疼,所谓伤口上撒盐,便是如此。  其实念奴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抓,所以十鹿草,她采了两棵,一棵还给了水君,一棵在她袖子里藏着。  当她把蓝莹莹的十鹿草给容与的时候,看着容与惊讶的模样,她却一句话没说,连身上的血迹都藏的严严实实,似乎采来这么一株东海至宝,不过探囊取物般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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