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五年冬,南楚大都,临江城。 冬夜,皓月当空,天边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隐没了点点繁星,凛冽的风里夹杂着刺骨的寒意,仿佛预示着一场大雪将近。 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地驶在青石铺设的长街上,马车四面用雪白的丝绸装裹着,顶蓬四角挂满了串着汉白玉珠的银色流苏,帘子下不时飘出一阵令人迷醉的熏香。 马车四周围着十几个打着灯笼的青衣侍卫,拉车的是五匹棕红色胭脂马,马儿的脖颈上皆系着银制的马铃,浑厚的铃声随着寒风远远的飘去。 马车刚驶过街口恰巧遇到了一队夜巡的金吾卫,领头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黑色戎装,面露凶光,正是右金吾卫将军徐璈。 徐璈见前面的马车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便迅速带着金吾卫包围了上去。他骑着马停在马车前,□□一挥,直指车厢里的人。 “何人?好大的胆子!宵禁时分竟敢在此闲逛!” 徐璈当了多年的金吾卫将军,本已无所畏惧,无论是当朝大官还是富贾贵商,任何人只要违反了宵禁令一律严惩不贷,可是眼前这辆马车让他感到十分奇怪,车主人明知违反了宵禁令却如此从容镇定,不慌不忙。 “车上是何人?快下来!” 徐璈越看越生气,眼见自己说的话如石沉大海一般许久都得不到回应,他手中的银枪一挥,就要掀开马车上的帘子。 这时,有风吹过,马车上印着奇怪花纹的纱帘被风轻轻吹起,只瞥见车厢里那人白色的衣角 。 “徐将军还是莫要轻举妄动,否则被我的侍卫误伤了那可就不好了。” 车厢里传出一个男子清冷的嗓音,那声音如琴声般宛然动听,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让徐璈浑身一震。 他握着银枪的手一顿,这才发现这辆华丽的马车居然有五匹马,而且还是世间罕有的胭脂马。 在南楚国,只有皇族才能使用五匹棕马驾车,莫非车上的人是皇族?不,看这架势或许比皇族还要尊贵。 徐璈连忙撤回了金吾卫,然后翻身下马迅速走到马车前,紧绷的脸顿时间柔和了不少。 可还未等他开口,身后金吾卫中出现一阵骚乱,只听见有人惊呼了一声。 “是、是火树银花!” 徐璈猛然抬头看清楚了车帘上印着的银色花纹,再看那车周围的青衣侍卫衣服上绣着的梨花纹饰,瞬间就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蜀川慕容氏以“恒久弥新”为家训,雪点梨花意为“不与类同”正是慕容氏的家纹。 但“火树银花”这个词通常只和慕容家的狐公子一起出现,因他手下的侍卫皆是一身青衣,衣肩上又用亮晃晃的银丝线绣着雪点梨花家纹,好似一朵朵银花在树上炸开,这种图纹就被江湖戏人称作“火树银花”。 徐璈脸色骤然一变,就连双腿都有些摇晃,试探问道:“敢问尊驾可是慕容公子?” 就在这时,车上的人轻笑一声,听不出是喜怒或哀乐。 “徐将军连我的马车也要拦吗?” 徐璈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额上冷汗涔涔直冒,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末将不知是公子,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公子恕罪。”说罢,他回头瞥了仍无动于衷的左翎中郎将,低声催促道:“还不快放行!” 那年轻的中郎将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骑着黑马往前走了几步,眉毛一扬嗤笑:“徐将军为何如此畏畏缩缩,这宵禁令乃是太后娘娘亲自颁布的,违反者一律严惩,所以即使车上坐着的是王爷,今日也得随我回去挨上三十大板……” 徐璈还没听完就脸色大变,刚想出声喝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只察觉一阵阴风从耳边刮过,他这才发现已经太晚了。 前一刻还骑在马上无比威风的中郎将,眼下被一个红衣女子毫不客气的用刀架着脖子,踩住心口死死的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一刀下去便是人头落地,是杀是剐只等马车里的人一句话。 中郎将吓得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挣扎,只得像一条死鱼一般任人摆布。身后一干将士也是你看我我看你,一脸茫然,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徐璈面色惨白,腿一软,跪倒在地:“慕容公子请息怒!这小子有眼无珠失言冲撞了公子,还请您饶他一命!” 车厢里的男子却笑了笑,声音如流水击石,清澈明朗:“还从来没有谁敢在我面前如此嚣张,你手下这小将还真是有胆量。” 此话一出,架在中郎将脖颈上的刀刃又压深了几分,殷红的鲜血沿着冰冷的刀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徐璈也是战战兢兢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双方就这样僵持了片刻,万籁寂静中听见车厢里的男子轻唤了一声:“莫蒹——” 话音一落,黑影一闪,那一袭红衣的女子又消失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银纱车帘被风轻轻吹起,随着醉人的香气飘散而来的还有那个男子如琴声般好听的嗓音。 “还望徐将军管好自己的部下,今日我且饶他一命,下次可就不会这么好运了。” 徐璈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是逃过这一劫了,他此时只想安安静静的去巡视都城,以后再遇到这样的马车他可再也不敢拦了。 见马车里许久都没有动静,徐璈咬了咬牙一掀衣袍,伏跪在地:“慕容公子,我等还得去巡视 ,就先行告退了。” 车上的银纱帘子微微浮动,沁人心脾的熏香弥漫开来,男子的声音懒懒的:“也好,将军还有公务在身,那我便不耽搁了。莫离,我们走吧。” 莫离是离车最近的侍卫,他身着一袭青色衣袍,衣肩绣着银色梨花,玉冠墨发,眉目俊朗,冰冷的月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乌黑深邃的眸子里一片沉寂。 莫离颔首低眉,又向前朝徐璈深深行过一礼,然后命驾车人继续赶路。 待那辆华丽的马车渐渐隐入寂静的夜色中,直到再也看不见时,徐璈才敢站起来抖了抖袍子上的灰。 派人将吓得神志不清的中郎将带回府衙,一旁的副将连忙凑过来,小心翼翼的四处望了望,这才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将军,刚刚那位慕容公子可是慕容卿衣?” 徐璈浑身一颤,并不作答。可他的表情让副将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副将突然惊讶的张大嘴:“噢,方才那红衣女子该不会就是……就是……” 话说至此,他却怎么也不敢随意道出“青衣”二字。 见徐璈沉重的点了一下头,副将默默的咽了口唾沫,以前老是听说“火树银花”和“狐公子”,如今总算是见着活的了。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幸好还在!又接着追问:“将军觉得他此番来帝都是要干什么?” 徐璈回过头冷冷的憋了他一眼,明显的有些不耐烦,声音压得低低的:“问那么多干嘛!那位慕容公子可不是什么善类,想活命的话最好别去招惹他。” 副将被唬得一愣,想起方才中郎将只是说错了一句话便险些丧命,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他对这号称江湖第一庄的慕容世家倒是略有耳闻,只是这慕容卿衣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时时戴着一副白玉狐狸面具,十分神秘,真正见过他的人没几个,可关于他的江湖传言却不少。 长门,青衣,嗜血,无情。 想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言副将打了个寒颤,这才收起好奇之心继续干正事。 …… 远处夜幕下,那雪白的马车依旧不快不缓地行驶着。街道两旁商铺林立,砖红瓦绿,一如既往的繁华。只是在这宵禁时分,大街上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早已空无一人。 慕容卿衣端坐在包裹着雪白丝绸的马车里,手中捧着一个镶着翠玉的金质镂空熏香炉。他双目紧闭,面色安然,就连车厢外悬挂着的噼啪作响的汉白玉珠都不能影响他丝毫。 “他们竟敢妄论少主,就让属下替您去教训教训他们吧。”莫离的声音在帘子外冷冷响起。 “罢了,你知道的,我最讨厌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慕容卿衣淡淡的笑了,修长的手指轻抚过眉间,“多年不曾来过帝都,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样了,停车吧,我下去走走。”说罢,他便掀起白纱车帘钻了出去。 “少主!”莫离刚想上前阻止,就见那一身雪衣的少年纵身跳下了正在行驶的马车。 慕容卿衣脚尖落地轻松的站稳,然后从容的转过身来,随风飘舞的白色衣袂划破了一望无际的黑暗。 一袭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唇色殷红似血,一双凤眸闪亮柔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冽。一头黑发如绸缎般柔长,用一根丝带随意束起,飘散在肩头。 他站在那里,眉眼微弯,笑容淡淡,脸颊上露出一个浅浅梨涡,煞是好看。 难得慕容卿衣心情这么好,莫离也摇头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青衣侍卫从车厢里取出的狐裘,亲自给他披上。 慕容卿衣紧裹着狐裘,将寒风都挡在外面,又将手中的熏香暖炉扔给莫离,不满的皱眉道:“这进贡的安神香也不过如此吧,下次宫里再送来就给凤娘吧。” “还有秦御史送来的那两只海东青,也派人带回山庄送给姨娘吧,她别的不爱好偏就喜欢养这些猛禽。”他一边交代着,一边转身走去。 身后打着灯笼的青衣卫迅速跟上,这时慕容卿衣轻轻一抬手,他们便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离随我一道,其他人就先去皇宫候着。” 莫离点了点头不敢多说,快步跟了上去。反正这里四处都有他们的暗卫,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况且慕容卿衣做事也轮不到他来担心。 可是下一刻莫离安下的心又悬了回去,几乎是同时,慕容卿衣眸中寒光一闪,两人警惕的望向前方漆黑一片的街道,异口同声。 “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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