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斛的故事讲了很久,话落后,屋中陷入一片死寂。莲儿被这样的真相惊的说不出话来,几欲张口,被千回百转的心绪牵扯着,只得作罢,最终单单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而折梦则紧锁眉头,抱胸立在一旁不发一语。看得出,他也对这样的故事感到很不舒服。 然而这就是人,这就是人性。凡尘之间,多少人对名利趋之若鹜,对钱权疯狂崇拜,像追逐腐肉的秃鹫一般,为实现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哪怕要用别人的鲜血铺路也丝毫不会犹豫,即使灵魂背负上深重的罪孽也在所不惜……实在是可悲可叹。 “他们杀了多少人?”折梦终于打破了这诡异的静寂,冷着声音问道。 念斛听到折梦的提问,眼圈便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如被细雨打湿的江南,满怀实难离散的烟波。他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提醒自己不要太过失态,接着故作镇定的说道,“雾中雪全楼上下共九位有声名的歌舞姬,以及五位一等乐师。而先后死在沈有乾手上的共有十三人......” “十三人?那就是说有一人还活着?”莲儿在心中细细的算了两遍,不错,歌舞姬和乐师加起来共有十四人,而遇害的有十三人,有一人必定还活着。 “那第十四人现在哪里?他明明知道一切,为什么不站出来揭露沈有乾的真面目,说出事实呢?” 莲儿不明白,凡人的恩怨太过复杂,不是她能理解的。她只觉得恶徒应得到惩治,知情者就该站出来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而不是装聋作哑的隐藏起来,让真相石沉大海。然而结仇容易,报仇却难,伤害来的往往突然而猛烈,但想要报仇的双手却并非总是那般有力。 念斛面对莲儿的质问,放在桌上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他紧紧的握起了拳头,手指尖深扎入掌心,痛感直达心底,骨节处泛出一片苍白。他感觉心脏仿佛被强有力的大手狠狠的擒住了一般,窒息和压迫感接踵而来。前尘往事如昨日落雨,今又被卵石惊起连番的荡漾,想去抚平,却反被冰冷的潭水拖入无底天堑。 “你怎么不说...话呀?”心急的莲儿站起身来逼到念斛面前,却发现他的脸色极差,像是随时都能晕过去一般。 回忆如同潮起的堤坝,浪头一波一波逼上岸来。念斛吞了吞口水,试图将接连不断涌现眼前的记忆逼退。半晌,他缓缓开口道,“第十四人是雾中雪的第一乐师,他曾是全金城身价最高的七弦琴者,他......” “他是谁?”莲儿逼问道。 念斛目光闪烁,一旁的折梦看在眼里,心中已猜出了个大概。 “不用问了。”他将莲儿拉回身边,慢悠悠的说道。莲儿心中不满,欲向折梦狠狠瞪去,却反而得到了一个饱含深意的眼风。莲儿似懂非懂,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绪。 折梦拍了拍莲儿的肩膀,意让她稍安勿躁,接着他转过头来对念斛说,“谢谢你将这一番旧事如实相告,然而这楼我们兄妹二人还是想盘下,只是囊中羞涩,你可否宽限几日,待我们筹着了银子......” 念斛低叹一声摇了摇头,“银子就不必了,这雾中雪我可以双手奉上。我一直想让雾中雪重见天日,奈何势单力薄。若你们真能让它恢复往日光彩,也算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若你们失败了,再还于我便是。只是你们要记得,切不可与昭和楼相抗衡,那桩事权当我从未讲过,出了我这竹林就忘了罢,万不能对他人讲起,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莲儿听闻此话很是高兴,也就顾不得别的了,全都一一应允了下来。二人向念斛郑重的道过谢后便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莲儿始终皱着眉头,有些事情她想不明白。 “蚱蜢,你说这第十四人到底在哪儿啊?” 折梦看着她一脸的苦恼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鄙视之情溢于言表。“我说你聪明的时候是真聪明,犯傻的时候也真是傻的无药可救!” “难道你就知道?”莲儿不满道。 “我当然知道了!”折梦拉长了音调,心中似早就有了定见。 “哦?那你倒说说看啊!” 折梦无奈的瞧着莲儿,“你看刚刚念斛先生的神色和语气,还有摆在桌上的那张擦得极光亮的琴还不明白吗?他就是第十四人,金城曾经身价最高的七弦琴者啊!” 莲儿有些难以置信,脸上的困顿比刚刚更加明晰,“你如此肯定?那他既能替那西域商人守着这楼阁,为何不愿站出来撕了沈有乾的豺狼面皮呢?” “还有,沈有乾本可以杀了那西域商人一人便轻易摧毁雾中雪,为什么非要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最后还唯独放过念斛呢?”莲儿觉得这事情太过玄妙,人心之难懂令人咋舌。 折梦摸了摸下巴,如果说他不站出来,隐姓埋名的偷偷守着这雾中雪还能解释为他胆小怕死,忌惮沈有乾的权势手腕,而沈有乾冷血变态,以杀人为乐,所以将楼中众人全数清理了个干净。那当初这位心狠手辣的沈大爷杀光了楼中上下所有有名气的乐师舞姬,却单单放过了这风头最大的第一琴者就有点难以解释了。这事他暂且也想不明白。 看着折梦脸上的困惑神情,莲儿冷哼道,“还以为你有多聪明,这不也是一知半解吗?” 折梦又是一个荡气回肠的白眼,这事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如同解不开的连环扣,解了一环又一环,始终被困在一片混沌里,看不清事情的本来面目,而当事者还全都装聋作哑,不置一词。 不过折梦也并没打算将心思放在这桩悬案上,此行的目的是让莲儿玩的开心玩的尽兴,他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他能去救想去救的,一生也只得面前这一个傻丫头,旁的事就交给那些凡人自己去处理吧。 折梦打定了主意,便对莲儿说,“眼下不是多管闲事的时候,即便这冤案必要有一个大快人心的结果,也不该轮到咱们神仙去插手。这些凡人有他们自己的思虑,当务之急我们还是想想该如何经营这雾中雪吧。” 莲儿对这桩案子实然很有兴趣,但她知折梦不喜管那些弯弯绕绕的麻烦事,便在心下暗暗打定主意,要将这档事独自查出个水落石出,让大家都知道沈有乾的豺狼面孔,还雾中雪那些惨死的亡灵们一个公道。然而关于这乐坊该如何经营,她其实也早有了打算。 “雾中雪重新开业想必定会在城中掀起一番巨浪,这乐坊几年前曾短暂的辉煌过,我们定然要被人们拿来与那西域商人作比较,若是比不过,怕是这桩生意就要黄了。” 折梦觉得莲儿这话说的没错,心下便生出许多担忧来,“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莲儿笑了笑,“要堵住这悠悠众口,当然要拿出相衬的决心和气势来。这第一步便是要改名。” “改名?”折梦不解道。 “对,改名。”莲儿胸有成竹的点了点头。 她拿出一方丝帕递给折梦看,“你看这上面的图案是什么?” “二三蝴蝶正在追逐嬉闹。”折梦端详了片刻答道。 “不错,这画名叫迷蝶戏蕊。”她将帕子翻转过来,又问道,“那这幅呢?” “这很好说,不就是凤飞九天吗。” “嗯,的确是凤飞九天。”莲儿将帕子重新叠得方正,收回袖中,继续说道,“这原本就是同一张帕子,然而正反两面却绣着两幅截然不同的画,它们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美。我们要重开这乐坊便不能借着雾中雪以往的名气吸引目光,还得找点不一样的噱头才是。这改名只是先提醒一下大家,雾中雪已非从前的雾中雪,莫要用看待‘凤飞九天’的目光看待这‘迷蝶戏蕊’。” 折梦失笑,往日里还真是小看了莲儿,这帕子的比喻用的一套一套的,有理有据,确实很有说服力。“那依你的意思,该拿什么做吸引人的噱头,又该改个什么名才好呢?” “噱头我暂时还没有头绪,不过这名我早就想好了,就叫它‘莲风梦月’吧!” “莲风梦月……”折梦将这四字仔细的咀嚼了一番,觉得甚好。这四字中既包含了他二人的名字,又有能代表乐坊的“风月”二字,确实很妙。折梦看向莲儿的目光中,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片温柔,这名字他喜欢,非常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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