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太和殿立在高高的须弥座上，像是隐在朦胧的云雾里，太监公鸭嗓宣见一路唱引，小皇帝姜遥已经出落成一个朗朗少年，笔挺挺坐在九龙金漆宝座里，铺在地上的衣摆绣满海水江崖，一举一动有板有眼。黎玳的目光微微扫过他，眉眼变得温和起来，他指挥仪仗队去秀坊救她仿佛是发生昨天的事情，小孩子果然是见风长啊。　　　　姜绪端立在小皇帝下首，见多了他燕居在府里的样子，这是黎玳第一次见他穿朝服，绯衣玉带，仪表堂堂，再是俊致不过。三十二岁的年纪，历经几朝更迭，他是皇叔，他是监国摄政王，他大权在握，他睥睨天下，不会被任何人和事绊住脚步。　　　　皇帝接见使臣自有一番场面功夫要做，一切都很顺当。薛大人呈送表书给司礼太监，小皇帝赐座又赐茶，氛围安详和乐。　　　　姜绪偏头问白玉川：“这个场面做得大不大，热闹否？”　　　　白玉川抬眼瞄他，心里打鼓，使臣觐见呢，摄政王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莫不是撒癔症了？他囫囵应道：“那是自然，彰显我朝天威足矣。”心里嘀咕摄政王这样子恐怕太医署是指望不上了，要不要找个和尚道士来看看。　　　　姜绪点点头上前一步躬身抽出袖中折子对小皇帝说：“趁吕国使臣在场，臣有一件事请求圣裁。”　　　　司礼太监接过折子呈送给小皇帝御览，小皇帝看了折子眉头嘴角不停攒动，半晌敛住情绪问薛道丰：“贵国二殿下与我国摄政王立过的婚约怎能说毁就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是两国联姻，此事事关国体，怎可轻易更改。”　　　　吕国春官府大司马薛道丰闻言身形一滞，两国好容易才息止的干戈，可别因为自己三言两语又引起别的争端，二殿下有婚约在身么，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还好二殿下在场，不然可真的说不清了，薛大人首先躬身跪在地上斟字酌句回道：“陛下圣明，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　　　　薛大人借着低的头功夫不停地给底下女官打眼风。黎玳拧着眉头绞尽脑汁地回忆，关于这桩婚约确实半点印象也没有，她偷偷打量姜绪，这位王爷一向擅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猜不透，那就实事求是呗，她从流彩飞花蹙金袖口伸出四指连连摆手。　　　　薛道丰得到她的示下使劲推脱去了，打太极嘛，正适合他这这个年纪的人。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一来二去夏国属官非议四起，君辱臣死，打摄政王和皇上的脸比打他们的脸还疼呢，于是他们撸起袖子使劲进言，吕国属官远道而来人头数占不了优势，但他们民风本就彪悍，被一群人围剿更激发了战斗力，两边都不甘示弱，斗得跟乌眼鸡似的面红脖子粗，好好的金銮殿搞得同菜市场没两样。　　　　由于当事人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双方臣子吵了三个回合也都气力不继开始有些偃旗息鼓。　　　　黎玳半天没做声，盯着廊柱默默想事情，大殿里的官员面面相觑，吕国理事官凑近小声提醒：“邢大人。”　　　　黎玳才回神，用手掩口靠近理事官低声问：“你们吵到哪里了？”　　　　理事官忙躬身垂着眼帘回道：“摄政王提出二殿下跟他曾有婚约，此约定当履行，我国不该另派婚使为二殿下遴选夫郎。”　　　　他俩咬耳朵的姿态，尽落入姜王爷眼中，他再瞥向黎玳的目光都别有深意。黎玳根本无暇顾及这个，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梗着脖子否认，大家各执一词两国属官必然不敢评断，此事大概会不了了之。　　　　殿中官员歇过一阵子正待撸起袖子继续争论，她有些胆寒，不敢看姜绪的眼睛，好像自己是吃了不认账的负心汉一样，她抚平裙子上的褶皱，调整坐姿故做镇定，像模像样地清清嗓子：“诸位莫要争了，虽然贵国摄政王风华绝代，我国二殿下从前是派过使者前来求婚，那是她年幼不懂事罢了，我敢保证如今我国二殿下的确再也没有没有染指贵国摄政王的打算，”她干笑道：“就这样散了吧，散了吧。”　　　　开玩笑，她如今顶着吕国储君的名头，又领着一群臣子，一旦落下背信弃义的名声那可就是在给吕国抹黑。　　　　姜绪叹口气，摆出一副苦主的表情腆着老脸无辜道：“看来贵国二殿下是铁了心不认这桩婚事了，本王这里有当年殿下亲手写下的婚书一张，保媒的就是金玉缘的头号冰人张宝琴，此刻就候在殿外，至于信物嘛，”他取下鸾带上的罗缨，当中缀着一颗鸡蛋大小的南浦夜明珠并袖袋中一个赤金云纹项圈，那夜明珠周围团着一圈柔和的金色光泽，项圈也是殿下的贴身之物，在场的吕国官员们心里有了一番计较，夜明珠稀世难求，除了他们吕国陛下之外，仅二殿下手中有一颗，看来这桩婚事多半不是摄政王信口胡诌。　　　　直到看到那张婚书黎玳才想起来，熟悉的笔迹映入眼里：“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愿许白头之约，载明鸳谱，立字存照。”落款处是她的私印，那个时候真是傻呀，满以为治好姜绪的病就可以让他应下婚书，这张没写完的婚书连同婚约一起都已经是被她丢弃的东西。　　　　她怔怔地望着姜绪，从前不是说死都不会娶她么，她才丢弃了写到一半的婚书，他竟然一直收着。她喃喃地问：“你究竟想做什么？”却不知道是在问殿中的哪个。　　　　五年前，仪仗开道，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金玉缘门口，车厢有摄政王府的徽记。张宝琴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跟这种贵人能有什么牵连，她只好静观其变。王府侍从把金玉缘大厅全部洒扫一番，而后一个清贵的公子的从马车上下来，他戴着着一顶金冠，举手投足皆是皇家气度。一下车侍从即为他披上裘衣，天马出锋的领子将他的容貌敛去大半，他的眉眼好看得可以优雅入画。张宝琴跪在地上惶惑不已，这一遭是福是祸难说。这种身份的人碾死她就像碾死地上的一只蚂蚁。万幸她料错了，这人不是来要她性命的。　　　　“大娘不用慌张，本王此来有几个问题请教，别无恶意。”　　　　张宝琴一颗心才回到腔子里头，她谄媚地笑道：“民妇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摄政王从贴身袖袋中抽出一张精心装裱的纸笺，垂眼问她：“您认识这张纸吗？”　　　　他不假仆人之手，亲自攥着纸笺，张宝琴不敢造次只好口称告罪斗胆上前辨认：“回禀王爷，这种纸是金玉缘写婚书所用的鸳鸯戏水描金纸，是由金玉缘所保媒婚事的凭证，仅此一家别无分店，柜面的抽屉里还有许多，王爷尽可对比看看。”　　　　红叶打开抽屉取出一沓红通通的纸笺躬身送到摄政王面前，姜绪点点头继续问：“大娘再仔细看看这张婚书保媒人落款有张宝琴三个字，张宝琴可是您吗？”　　　　“正是民妇。”　　　　“写下这张婚书的人您可还有印象，请一字不漏的告诉我。”　　　　照理说金玉缘保过的媒不计其数，张宝琴不可能个个都记得，但是这张婚书的主人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至今她还印象深刻。依照往例拟定婚书一般是男女双方父母在场亲自拟定确认婚期，此乃文定，顺便把过聘的礼单也议定下来。可是王爷手上这张婚书的主人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她张口就要找露水姻缘，这可把张宝琴吓得不轻。张宝琴觑觑王爷的颜色，咽了咽口水说道：“写这张婚书的姑娘说她在此地并无亲眷，想以这张婚书与人做一个约定……”　　　　听完后摄政王神思恍惚，金玉缘一时间安静下来。　　　　“既如此，本王的媒人就是您了，在媒金上头自然不会亏待您。”姜绪取下腰间印信问道：“本王未曾签过民间婚书，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在男方落款处盖上印鉴就行么？”　　　　张宝琴面有难色小心翼翼地回道：“媒金虽多，可是王爷，按大夏律例，一般来说签婚书的时候双方父母都应在场见证……当然了王爷英明，另一方不在场也不成问题，但是……但是婚书是一式两份，另一份上没有印信是无效的呀！”　　　　她抬起袖子擦擦额上的汗珠，眼前这位金尊玉贵的人不像是找不到老婆的，敢情特地寻她是要一起做笼子骗婚，果然人不可貌相呐。　　　　姜绪仔细蘸满红泥盖上印章，再珍而重之的将婚书收回袖袋，闻言抬起头道：“唔……倒是本王疏忽了。”　　　　侍从递过来托盘，张宝琴被金锭子闪得目眩神晕，姜绪和煦笑道：“大娘收好媒金只一口咬定亲眼看到那位姑娘盖下印章就行。”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王爷善性人跟她打商量那是金玉缘天大的福气，就算不送给她金锭子，王爷发话了她张宝琴有胆说一个不字么，张宝琴连忙跪下回道：“谁来问都是民妇亲眼看到的，王爷保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