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个大弟子,唐梨却对他了解得不多。 她五岁时成为先生的弟子,一直到八岁,从未听先生说起这个师兄。还是胡伽在先生住的小院无意中翻出了师兄的来信,好奇地追问,他才稍微提了几句。据说师兄比他们两个年长几岁,住在万寿山。先生每月有五六日不在京城,就是去了他那里。再详细的,先生只说今后有缘自然会相见,不必多言。 万寿山脉位于梁国与西方荆国边界,东西宽百里,南北绵延千里,地势复杂,遍地猛兽妖物出没,其凶险不言而喻。然而正因这道天险一般人不敢涉足,梁、荆两国谁也无法完全控制,逃避苛政的老百姓、各国的通缉要犯、寻找机缘的冒险者,还有各色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投向大山的怀抱,寻求庇护或祈求恩赐。 唐梨猜想这位师兄大概是山民家的孩子。对于从未离开过成京的她而言,这是一个十分新奇有趣的身份。于是她问先生,是否可以给师兄写一封信。 她记得,当她问出这话时,先生有片刻失神,一贯的波澜不惊的神情起了变化,看向她的目光,悠长得仿佛穿透了时空,似喜似悲。 最终,先生什么都没说,把她苦思冥想了一个时辰的长信带给了师兄;再回成京时,给她一封简短的回信和一个小包裹。 包裹里是一堆风干的草药,用两种颜色的毛边纸整整齐齐地包好——因为信里提过一句她看书时间长了左眼会酸疼,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信中详细写了药的用法用量,黄纸包里的捣碎外敷,白纸包里的煎水内服。除去这些,几乎就剩下客套话,对自己的情况只字不提。她看着信的落款,“陶书天”三个字,默念了好几遍。 眼睛的毛病,其实并无大碍,平日里如常,读书时觉得累,停下休息一盏茶的时间就好了。几年前太医曾诊治过,找不到病因,自然无对症的疗法,后来便不了了之。正如父王续娶的那个皇后所说,整个京城的贵人都需要太医,不可能为了你一个无关痛痒的小毛病大费力气。 这一包药在她心里某处轻轻触动了一下——原来有人肯在你的“小事”上用心,是这样开心的事呀。 此后每个月,她都会让先生捎一封信给师兄,内容多是生活中的所见所感。令人不解的是,师兄再没写过一封回信,小包裹倒是隔三差五的有。 她在信中提到春日阴雨绵绵,闷在屋内颇觉无聊,师兄送给她一把油纸伞,伞上墨线勾勒几枝梨花。 她提到夏日蝉鸣吵闹,师兄送来一张符纸,往床头一贴,所有声响都隔绝在外。 她提到秋日久不下雨,师兄送了一包清火润喉的凉茶。 她提到冬日无雪,师兄送来一个白陶罐,沉甸甸的密封着,师父告诉她,这是从竹叶上扫下的白雪。 世间众生,无论贫贱富贵,各有各的日子要过,往往无暇顾及他人。若有人愿意默默听你倾诉,实是一件幸事。 胡伽眼馋师兄给的东西,也有样学样地写信给他,同样是没有回信,只有礼物。 这让唐梨对师兄越发好奇了。胡伽十四岁那年,夸下海口,要学他们的外祖父淮南刘公年轻时,周游列国,览四海美景,结交天下知己。唐梨便施了个小计,在送给师兄的信笺上,用清水画了一张符,风干后,痕迹全消而效果犹在。再给胡伽一枚改造过的罗盘,针头用极细的绣花针刻上了配套的母符,这样一来,不管相隔万水千山,都能追踪子符的所在。 自成京出发,胡伽一路往西走了半年,走走停停,玩得不亦乐乎。当指针终于不再指着一个方向,而是原地打转时,他已经来到梁国边境,万寿山脚下一个叫逍遥镇的地方;再经仔细搜寻,最终确定了一座距小镇不远的山峰。 那座山不高,目测即使没有山路,半个时辰内也能登顶。然而据胡伽所说,他一进入山中,就被阵法所困,试了很多次,都以折返原路告终。 唐梨得知后大感惊异。胡伽虽从不刻苦读书,但他自幼机敏过人,又是先生的弟子,寻常奇门阵法根本不在话下,居然还有让他全然无头绪的阵法? “你有本事破开迷阵?”胡伽眉头快拧成疙瘩,“师父不肯解答,我三年来倒是有空就琢磨它,可仍没完全参透。” 不等唐梨回答,遥遥传来一个温润清澈的男声:“先前你不请自去,当然闭门不见客。而此番前去,有主人相邀,不会再为难你。” “啊,师父来了!”胡伽喜道。 他们抬头望向声音来处,见夕阳渐沉,天边晚霞如火烧;忽然霞光扭曲了一下,一个人影出现在空中,宽大的青白色袍子,瘦高身材,眉眼看上去很年轻,但那沉静的目光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包容一切,分明是双历经沧桑的双眼,绝不是年轻人能够拥有的。 其实,对于先生,除了“绿竹”这个不知真假的名字,唐梨可谓是一无所知——他是什么身份,从何处来,为什么要收自己为徒,这些先生不提,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她只认定两点:先生很厉害、先生一定是为自己好,就够了。 绿竹身后,跟着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准确的说,是两匹有羽翼的马,悬在半空,张开的双翼缓缓扑扇,鼓起阵阵清风。 胡伽看呆了,喃喃道:“风翼,形似马而有羽翼,御风而行,一日万里。可遇不可求的神兽啊!” 绿竹领着两匹风翼落到地面。胡伽惊叹着跑到白色风翼跟前,见它浑身洁白,无一丝杂毛,仿佛身披冬日初雪,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然而它退后数步,仰头嘶鸣,响彻林樾,群鸟惊飞。 “悠着点。”绿竹微笑道,“风翼性子很高傲。” “这是那儿来的?”胡伽不甘地缩回手,依旧热切地盯着它们。 “是书天养的,白色曰隐芦,乌色曰啸风。我在来的路上发现了它们,看样子已在山中徘徊数日。它们给你带了信来。” 隐芦张口吐出一团白色光团,唐梨和胡伽都伸出一根指头探进那光团里,感知其中的讯息。 片刻后,胡伽奇道:“师兄?他居然会邀咱们去做客?” 信中大意是他最近观测天象,算出唐梨将要远离成京一段时间,如不嫌弃可来敝府做客,一述同门之谊。 唐梨看向绿竹,他摇头:“我什么都没告诉他,确实是书天自己算出的。” 唐梨想了想,对胡伽道:“盛情难却,我们就去吧。” “我们?”胡伽翻个白眼,“今日帮你脱困已是惊世骇俗之举,要是我跟你一起消失,京城还不知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我还是回去算了。” “呵!”唐梨斜眼睨他,“你我行我素惯了,会在乎别人的看法?还是说,你怕被什么人误会?” 听闻此言,胡伽面上猝然闪现一丝惊慌,却嘴硬道:“笑话,我会怕谁?还不是替你着想?既然你不在乎,那我就去吧。” 唐梨抿抿嘴,压下嘴角的窃笑,转而对绿竹行礼,道:“多谢先生相助。不知京城如何了?” 绿竹道:“木宗那些人,给了些小教训,过三两天便好。山路上有追踪的士兵,就设了阵阻拦,让他们徘徊一个时辰。” 胡伽闻言愣了愣,苦笑道:“一定是我大哥带队……” 唐梨也忍俊不禁:“看来连累佑表哥了,等我回去一定好好道歉。” “好了,天色将晚,你们早点启程吧。”绿竹道。 “是,师父!”胡伽说完,两眼发光地一步步接近隐芦。可是,大概被他先前无礼的举动激怒,隐芦警告似的长嘶几声,前蹄蹭地,好像随时准备给他来一蹄子。 唐梨见状笑道:“啸风好像更温顺一点,隐芦交给我吧。” 说完,她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隐芦背上,眼疾手快地拉住它的缰绳,夹紧肚子,预备它发一阵怒。 谁知,隐芦仅是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直打转,唐梨轻抚它的头,它很快安定下来,还主动蹭蹭她的手,双翼微微张开,跃跃欲试地想要飞上天一展英姿。 “看,它好像很喜欢我呢。”唐梨有些得意。 胡伽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悻悻地走向另一匹黑色风翼,与它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好一会儿,确认它对自己没敌意,才轻手轻脚地骑上去。 “师父,我们这就出发了,那你呢?”胡伽问道。 “我去见一位故友。”绿竹回答,“一路小心。” 唐梨驱策着隐芦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调转方向来到绿竹面前,一脸严肃,直视他的眼睛,道:“先生,昨夜我派人了一张字条,请教您一个问题。” 绿竹眼里的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郑重的审视。 眼前的姑娘,神情格外认真,面对师长虽毕恭毕敬,却带着一股子说一不二的倔强。 绿竹轻叹一声:“那个呀……你很聪明。” “先生请告诉我。”唐梨坚持道。 绿竹又笑起来,温和地看着她许久。 “如你所愿。” 说罢,绿竹转过身去,广袖一拂,周身卷起白色气旋,扬起的风刮落了新生的嫩叶,环绕着他模糊的身形。片刻后尘埃落定,人已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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