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汪曼春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握着汤匙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浓黑的咖啡,另一只玉手则是随意地放在桌子上。 杨沁莹进了咖啡厅,是汪曼春约了她来喝咖啡的。她今日的打扮与往日不同,并没有身着西式的洋装,也没有穿清新淡雅的学生装,而是穿了件古典的淡紫色旗袍。旗袍的料子一看就知是上好的,上面缀着富贵的牡丹花。这件旗袍穿在杨沁莹身上正是最好不过,不但凸显出了她那凹凸有致的身材与优美的线条,还给她减去了几分青涩,增添了些许妩媚。 “莹莹。”汪曼春微笑着唤杨沁莹。 “曼春姐。”杨沁莹满面笑容地走过去,拉开汪曼春对面的椅子,优雅地坐了下来。 “我的眼光果然不错,这件旗袍穿在你身上果然好看。”汪曼春夸奖道。 “谢谢曼春姐。”杨沁莹道了声谢,一是谢汪曼春对她的称赞,二是谢汪曼春送了她这么好看的旗袍作为生日礼物。“还是姐姐最懂我,不像我爸爸,他给我买了很多价格昂贵的洋装,可我根本就不喜欢。”杨沁莹嘟着小嘴抱怨。 “姐姐知道你这些年在日本要么是穿洋装,要么是和服,所以才特地送你旗袍的。”汪曼春又搅拌了一下咖啡。“你要喝什么咖啡?” “姐姐喝的是黑咖啡吗?”杨沁莹盯着汪曼春那杯又浓又黑的咖啡问道。 “是。”汪曼春答道。 “那我和姐姐一样。”旗袍虽给杨沁莹增添了成熟,但小姑娘一开口仍是脱不了稚气。 “你确定?”汪曼春似笑非笑地看着杨沁莹。“我可记得你爱吃甜的,这黑咖啡可不甜啊。” “我就要喝这黑咖啡嘛。姐姐能喝得下去,我也可以。”杨沁莹孩子气地说道。 “好好好,就随你。不过……这黑咖啡可苦了,你待会可别哭鼻子哦。”汪曼春打趣道。 “曼春姐,你胡说什么呢。”杨沁莹娇嗔道。 “我可记得有人怕中药苦,我逼着她喝了半碗,她竟然哭了呢。”汪曼春笑得花枝乱颤。 提起以前的“光荣”历史,杨沁莹脸涨得通红。“曼春姐,你要再打趣我,我就不理你了。” “好了,开玩笑的,我不说了。”汪曼春适可而止。“你可千万别生姐姐的气哦。”她宠溺地说道。“你还要吃点什么吗?” “一杯黑咖啡足矣。”杨沁莹并不想吃什么。 汪曼春招呼服务生过来,又点了一杯黑咖啡。 不一会儿,一杯纯正的黑咖啡被端到杨沁莹面前,没有放牛奶,亦没加糖。 杨沁莹端起咖啡,用小汤匙搅了几下,然后凑到杯口,喝了一小口。当咖啡与她的舌头相接触时,一股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瞬时就溢满了整个口腔。“好苦啊。”杨沁莹眉头深皱,捂着嘴强把苦咖啡咽了下去。 “怎么样,够苦吧?我早就劝过你别喝,你偏要逞强。”汪曼春看着这一幕,忍俊不禁。“要不要加点糖?放了糖味道会好一点。”汪曼春提出一个不错的建议。 “不要。”杨沁莹一口回绝。 “那好,随你。”汪曼春不再搅拌自己的那杯咖啡,她从咖啡中取出汤匙,放在小碟子上,然后端起咖啡,轻抿一口,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杨沁莹好奇地望着汪曼春,“曼春姐,你不觉得苦吗?” “还好。可能我喝惯了,所以不觉得苦。”汪曼春那双有神的眸子忽然黯淡下来。咖啡虽苦,可我的心更苦,我心中的苦要比这咖啡苦上千倍万倍。 “姐姐,你在想什么?”杨沁莹见汪曼春出神,轻轻摇了下她的手臂。 汪曼春回过神,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莹莹,我问你件事,你要如实回答。” “好,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杨沁莹仍旧笑嘻嘻的。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汪曼春边问边观察着杨沁莹的脸部表情。 杨沁莹双颊绯红,“没有的事。”她否认了。 “可我昨天看到你和一个男的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关系不一般啊。”汪曼春说的并非实话,目击者其实是她身边的小丫头,当然,于曼丽也瞧了个真切。 “那个人是我在香港认识的好朋友,没想到在上海又遇见了,所以就多聊了几句。”杨沁莹说。 看着杨沁莹一副娇羞的小女儿情态,汪曼春更加担忧了。“真的?”汪曼春不相信。“好朋友?不是男朋友?” “曼春姐,你说什么呢!你要再打趣我,我可真生气了。”杨沁莹娇嗔道。 “好好好,我不逗你了,不说了。”汪曼春笑着说道,好像方才之语真的是玩笑话。她面上阳光明媚,内心却是愁云惨淡。 汪曼春昨天听身边的丫头说亲眼看见杨沁莹与明台在一起,且两人关系亲密,当时她就感到不妙。她今天约杨沁莹来咖啡馆喝咖啡,其实是想一探究竟。杨沁莹坐下时,汪曼春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一股幽香,这是明家香特有的香味。汪曼春眉头轻蹙,但立即又笑脸相迎,杨沁莹并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身上喷的是什么香水?”汪曼春此时才问及香水之事。 “明家香。”杨沁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形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这香味很独特,哪里买的?”汪曼春问道。 “是别人送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有卖的。”杨沁莹如实回答,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是不是刚才说到的那个朋友送的?”汪曼春问。 “就是他送的。”杨沁莹的双颊又红起来了,不过她貌似并没有发现自身的变化。 汪曼春此时此刻自责不已,她深悔自己设计杨沁莹去救明台,她没想到竟是自己撮合了杨沁莹与明台。 汪曼春的心态与明镜差不多。明镜因汪芙蕖害死其父而痛恨汪家的每一个人,也包括了那个无辜的十六岁少女。而汪曼春对明家姐弟的恨太深了,这份恨蔓延到了明家的每个人身上。明楼负心薄幸,汪曼春自然也认为明台不是个痴情的人。更何况,前世她见证了于曼丽为救明台而惨死,可与明台订婚的人却是程锦云。明台又和明楼在面粉厂枪杀了她,也难怪汪曼春不待见明台。 喝完咖啡后,汪曼春与杨沁莹分开了,杨沁莹回了家,而汪曼春怀着满腹愁思在街上闲逛。她并不想回家,汪公馆于她来说不是家,那只是一个冷冰冰的富丽堂皇的大房子。汪芙蕖忙于官场上的勾心斗角与生意场上的明争暗斗,在外的时间远比在家的时间长。汪公馆的佣人与保镖要么是阿谀奉承之辈,要么就是畏惧她和汪芙蕖,平日能说上几句知心话的也就只有小萍一个。 汪曼春觉得好累。在外面要伪装,在家里也要设防,只能戴着面具做人,实是不易啊。 “曼春。”明楼的声音在汪曼春身后响起。汪曼春有些反应迟钝,木然地转过身。 明楼发觉了汪曼春的异样,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体又不好了?”要知换了往日,汪曼春听到明楼的声音就会很欣喜的。 “没什么,有点累。”汪曼春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你呀,就是太要强了。才出院没多久,偏要回76号工作,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明楼数落道。 “师哥能不能别一开口就说我啊。”汪曼春嘟起小嘴,一副娇嗔之状。 “我这也是担心你的身体才说你的。怎么,还不乐意了?”明楼挑了挑眉。 “没有。我知道师哥是关心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汪曼春说道。 “我送你回家吧。”明楼说。 “不要,我现在不要回家。叔父今天又不回家,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实在太冷清了。”汪曼春抱怨着。 “汪公馆不是还有很多佣人与保镖嘛,怎么能说是冷清呢?” “那些人又不是我的亲人,有跟没有都一样。”汪曼春说着,鼻子一酸,眼眶都跟着红起来了。 “好,那就不回去。我们去老地方散散步,怎么样?”明楼提议道。 “老地方?” “你不会忘了吧?”明楼故作失落状。 “没有,我怎么可能会忘呢?”老地方是指一个公园,明楼与汪曼春以前经常在那幽会。 汪曼春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她不想在明楼面前伪装下去了。明明恨死了明楼,见了他却还要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这比在敌人面前伪装还要累。而且,她刚才在明楼说老地方后,一开始真的忘了,过来十几秒后才想起来。 可能真的是不爱了吧,所以都快忘了曾经幽会的地方,汪曼春暗想。 明楼与汪曼春步行了十几分钟就来到了公园。这个公园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至于景色嘛,以前的景色倒是不错,有绿油油的草坪,有高耸的参天大树,有争奇斗艳的百花。可是现在已是肃杀的冬季,花儿都凋零了,草和树也抵挡不住冬的寒冷,公园一派凄凉之景。 公园的景致虽不好,可明楼的心情却不错,他已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中。 寒风阵阵,怒吼着,咆哮着,无情地刮在人身上,似在诉说着一个并不算久远的故事。曾经有一对男女的身影一直出现在这个公园中,春夏秋冬这四个季节都见证了他们的爱情。可他们形影不离的身影只在这公园出现了一年,之后便只有少女那孤独憔悴的身影偶尔出现过。 生机勃勃的春天,他们在绿草如茵的草坪上追逐打闹,坐在长凳上同看彩虹,共赏晚霞。 少女把头靠在男子的肩膀上,指着盛开的百花,“师哥,这些花都好美。”少女的声音十分软糯。 “花再美也没用。”男子丝毫不为这春色所打动,甚至都没抬头看一眼。 “为什么?”小姑娘好奇地问道。 “因为花再美,也没你美啊。”男子的话让少女的脸霎时变得和熟透的苹果一样红。 “师哥就知道哄我开心。”少女娇嗔道。 “我没哄你,这是我的真心话,而且我说的是实话啊。”男子故作一本正经地说。 “可是花再美,却挨不过风刀霜剑。这人再怎么漂亮,也逃不过岁月的摧残。”小姑娘忽然忧伤起来。“师哥,曼春要是老了,变丑了,你会不会就不爱我了?” “师哥年纪比你大,等你老了的时候,我一定比你更老,变得比你还丑,那时你会不会不要师哥呢?”男子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当然不会!”少女不假思索地回答。“无论师哥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不要师哥的。就算是师哥不要我了,我也绝不放手,死也不放手。” “好恐怖,你死了还要缠着我。”男子故意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 “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少女作势要一拳往男子身上打去。 男子接住少女的拳头,顺势一拉,将她带入怀中,在其耳边悄语:“我刚才是说笑的。无论曼春变成什么样,师哥都不会不要你的。”男子的话使少女心花怒放,乖乖地依偎在其怀中。 这誓言是多么的美好,这公园的一草一木都是见证者。 烈日炎炎的夏天,他们在莲花盛开的湖边漫步,一起倾听着知了的鸣叫,感受着夏的气息。 “师哥,你喜欢我吗?” “这还用问吗?” “可我们一直瞒着你大姐也不是长久之计啊。”少女的眉间藏有隐忧。 “曼春,你也知道我们两家的恩怨,我大姐她……”男子也很为难。 “你大姐恨死了我叔父,她也不会喜欢我,她一定会像厌恶我叔父一样厌恶我。” “不会的,我大姐不是那种人。你虽生在汪家,可你是你,老师是老师。曼春,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拥有一颗纯净的心,就像这湖中的莲花一样。” “师哥,如果你大姐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会怎么做?” “我相信我大姐会谅解的。如果她真的不同意,我也一定不会放弃我们的爱情。”男子深情款款地说道。“如果我辜负了你,就让我掉进这湖中,葬身于湖底。” “师哥,你别说了!”少女急忙把手抵在男子的嘴上。“我信你。” 微风拂过,湖水泛起了涟漪,湖中的莲花摇曳生姿。 金风送爽的秋天,他们在枫树下拣拾枫叶,在园中赏菊。 “师哥,你很喜欢菊花?” “嗯。人淡如菊,我更喜欢像菊花一样恬静的你。”男子有意哄意中人高兴。 “师哥,你大姐好像知道我们的事了。”男子的话并未打开小姑娘心中的愁结。“你说,她会不会拆散我们?” “如果我大姐真的知道了,可她并没有挑破,也许她默许了我们的事。”男子安慰着忧虑的姑娘,同时也在安慰他自己。他是多么地希望自己没有猜错,他姐姐的隐忍不提真的是因为她接受了他们的恋情。 秋叶无声地落下,似乎也在为他们的将来而担忧。 一片萧条的冬天,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冬天了。 这一次,他们破天荒地吵架了。少女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要男子和她私奔,男子并没有答允,因为他要回去面对他的姐姐。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飘在他们的头发上。上海的雪不同于北方的雪,上海的雪是温和的,就好比是一位温婉的江南女子。北方的雪要比上海来得早,下得大,把其比作一个粗犷的东北大汉正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上海这一年的雪也下得很大,出奇的大,就好似鹅毛一般,可能连雪也在为这一对苦命鸳鸯那即将逝去的爱情而哀悼吧。 男子终究是迫于其大姐的固执和家族的仇恨,辜负了少女的一片痴情。 明楼回忆着往事,一开始是面露微笑的,因为想到的是他与汪曼春之间美好的回忆,但后来脸上的微笑却不见了。待想到棒打鸳鸯那一幕时,即使事隔十年,心中仍隐隐作痛。明楼抬眼望着汪曼春,见对方也在出神。 “曼春,你在想什么?”明楼问道。 “没,没什么。”汪曼春回过神来。她在想怎样安排人混上樱花号列车,然后伺机炸毁它。 明楼温柔一笑,没有再问,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汪曼春也沉浸在昔日的回忆中。 公园里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可能还不到十个。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拎着个竹篮子,篮子里装满了鲜花。“栀子花,茉莉花……”小姑娘操着一口地道的上海口音,声音甜美。 “先生,为您身边这位漂亮的小姐买枝花吧。”卖花姑娘来到了明楼他们跟前。她嘴巴很甜,很会说话。 “我不需要花。”汪曼春倍感疲倦,不只是身体上的累,更多的是心累。 “先生,您就行行好,买一枝吧。”卖花姑娘用哀求的口吻说道。 汪曼春望着小姑娘瘦弱的身躯和怯弱而又带着恳求的眼神,她动了恻隐之心。“那就给我一枝红玫瑰吧。”汪曼春说。 “谢谢小姐,您可真是个好人。”卖花姑娘稚嫩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汪曼春看着小姑娘,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姑娘就如她在日本时一样的可怜。 小姑娘欢喜地从篮子中取出一枝最美的玫瑰,笑吟吟地递给汪曼春。 汪曼春刚接过玫瑰花,便听到明楼一声大喊:“曼春小心!” 只见寒光一闪,那卖花的小姑娘手中多了把锋利的刀子,竟朝汪曼春心口刺去。 汪曼春对这貌似柔弱的小姑娘并无戒心,丝毫没有防备。猝不及防下,眼看是躲不过这一刀了。 在命悬一线之际,小姑娘的刀子却并未刺入汪曼春的心口,因为明楼情急之下直接空手握住了利刃。 “狗汉奸,拿命来!”一个小伙子突然手持木棍向汪曼春发难。汪曼春侧身避过,迅速掏出枪,一枪打中那人持棍的手,棍子随着枪声落地。汪曼春又开了一枪,打中了小伙子的膝盖。他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汪曼春迅速制服了小伙子,而明楼也已制服了那个卖花姑娘。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汪曼春眼露杀气。 “汉奸国贼,人人得而诛之!”小姑娘完全不畏汪曼春狠厉的目光。 “把枪放下!”一对巡警赶来了,是汪曼春的枪声把他们引来的。 汪曼春放下枪,拿出自己的证件,“我是76号的情报处处长。”她面无表情地说。 领头的巡警接过汪曼春的证件一看,立马恭敬地把证件还给她,“原来是76号的汪处长啊。” “我和特务委员会的副主任明楼长官在此被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袭击。”汪曼春顿了一下,“你们这些维护治安的巡警是干什么吃的!”汪曼春声色俱厉。 那领头的巡警早就听说过76号的情报处处长是个冷血狠辣的角色,此时被汪曼春怒责,竟被吓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 “没用的东西。”汪曼春心中暗骂道。 “你们把这两个人押回警察局好好审问。”明楼开腔了。 “是,是。”领头的巡警忙吩咐其他巡警把人押走。 待那些巡警押着人离开后,汪曼春走到明楼跟前,“师哥,谢谢你。” 明楼温和地笑笑,“你没事就好。” “师哥,你的手……”汪曼春这时终于注意到了明楼那只正在滴血的手,那是方才握住利刃时被割伤的。 “没什么,一点小伤而已。”明楼说得云淡风轻。 汪曼春忙掏出一方白手绢,小心翼翼地替明楼包扎伤口。看着这殷红的鲜血,不知为何,汪曼春的心竟有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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