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日光微熹,淡淡的云彩后边有半透明的阳光透出,远沐伯府的园子里不少花朵尚未绽开,碧绿的叶子上有点点露珠,恰似绿玉盘里有颗颗珍珠滚动。 谢芳锦款款走到主院,此刻大堂里已经坐得满满,府中女眷都过来给宋老夫人请安,见着谢芳锦身后跟着的芦花荻花提着的包袱,脸上皆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玥诗,你这是……”宋二夫人率先开口:“这是要出远门不成?” “二婶娘,”谢芳锦微微颔首,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昨儿晚上我母亲托梦给我,说她很是想念我,想让我去城外的庵堂去吃斋念佛一段时间,也算是尽了孝心陪伴她,故此连夜收拾了东西,过来向祖母请示,请祖母准许我暂时出府尽孝。” 宋老夫人抬了抬眼皮妄了谢芳锦一眼,心中颇有些讶异,没想到这个孙女竟然开窍了,没有将矛头指向她,而是自己将事情揽了下来,这样旁人也不会说她狠心了。她捻着那串佛珠,忽然间有些怜惜之意,只不过也就是那么一瞬间,才闪过那念头,便已经消失不见。 “玥诗,你孝心可嘉,只是这山中吃斋念佛委实辛苦,不如在府中设个佛堂,你就在府里念经便是。”宋大夫人柔声开口,脸上全是怜悯之色:“可怜你母亲生下你便阴阳永隔,你替她尽孝也是应当的。” “母亲不必多虑,我意已决,还请祖母大人答应我的请求。” 分明早就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她此时这般说,只不过是想体现她做继母的贤惠罢了,谢芳锦不愿意给她显摆的机会,冲她微微一笑:“尽孝自然是要尽力而为,到府里设个佛堂那又算什么,不伦不类。” “诗丫头也是有志气。”宋老夫人点了点头:“那我便准了,吕家的,你去喊了角门福全一起,用车舆将大小姐送去城外的庵堂,让她好生在那里为亡母尽孝,你须得和那庵主说清楚,可不许苛待了我远沐伯府家的人,若是让我知晓了,我定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是。”垂手站在角落里的吕妈妈走了过来,朝着宋玥诗谄媚的笑了笑:“大小姐,你且跟老奴过来。” 老夫人方才那话里头已经透露出了对大小姐的照拂,她怎么着也该赶上来示好,吕妈妈自以为得了主子的意思——以前老夫人不待见大小姐是真的,可方才那话里话外都有怜惜大小姐之意,她可是听得真真儿的,尽管这份怜惜来得晚了些,自个儿也不能拉了主子的后腿。 谢芳锦朝大堂里坐着的人扫了一眼,笑容恬淡声音清脆:“各位长辈、姐妹,玥诗在此向大家道别,诚心祝各位一切安好。” 她的笑容犹如春日里开的第一朵花,缓缓的绽放着属于她的娇媚,声音不高不低恰似珍珠走玉盘,听得众人都是一愣,没想到这远沐伯府的木头美人,今日竟然会如此灵动起来,眼睛黑白分明,犹如白水银里养着的两丸黑水银,微微转动便如春水潺潺,让人不由得心中有几分暖意。 “玥诗,你可要自己当心些。”宋二夫人怜悯的看着徐徐朝门口走了过去的谢芳锦,扬声说了一句:“这庵堂里生活清苦,少不得要照顾好自己,否则你九泉下的母亲只恐更不得安生。” 谢芳锦脚下微微一滞,宋二夫人这话里有话呢。 她回转身来,朝宋二夫人福了福身:“多谢二婶娘关心。” 大堂里的人皆屏住了呼吸,谢芳锦倚门回首这一望真是美到了极致,回眸一瞥,尽是意味深长,青山绿水,迢迢不断。 “哼,她也真是不知道羞!”待着谢芳锦走出大堂,坐在右首的宋玥茗按捺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脸上全是不屑:“都被人上门退亲了,不去庵堂待着,还能去哪里?” “茗姐姐,你在说什么呢?”三房的宋玥媚偏着头望向她,刨根问底儿:“想说什么便大声些,我们都没听见。” 宋玥茗翻了个白眼:“没听见是你的事情,好话不说两遍。” 转过头去,端端正正的坐好,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早就听说过易敏之的才名,去年在一次游宴中得见,只觉他生得清俊非凡,这京城中没几个能比得上他,自此以后她对宋玥诗格外妒恨,为何她这般命好,早早儿便许了个如意郎君?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发觉得金贵,这一丝妒恨在宋玥茗心里头逐渐蔓延,渐渐的便生了根,怎么看宋玥诗怎么不顺眼,满心想着要将她的大好姻缘破坏了才能让自己心平气和些。心里头不舒服,总要做些让自己舒服的事情来,去年的两次游宴里头,她有意无意的与那易敏之多说了几句话,便见着宋玥诗满脸不自在,心里头自以为得了让她不舒服的法子,又见易敏之与她交谈间似乎有欣赏之意,更是生了旁的想法,一点点从心底滋生出来。 没想到老天爷竟然如此眷顾,上一回游宴里宋玥诗被人抓住与京城有名的浪子傅偲年在水榭里牵扯不清,现儿易敏之上门退亲,宋玥茗只觉得大夏天里吃了一碗水晶冰酥酪,心里凉凉的只觉爽。 那个婀娜多姿的人影已经不见,唯余门帘微微晃动,犹如宋玥茗那颗少女心,上下打着秋千一般。 马车早已候在角门,见着谢芳锦走出来,车夫露出了一个谦恭的笑:“大小姐,上车罢。” 谢芳锦端着脸,正眼也没瞧那个车夫,只是朝芦花荻花点了点头,两嗯会意,走到马车旁边,伸手将软帘撩起,一只手搀扶着谢芳锦上了马车。 门帘放了下来,微微的颤动了两下,瞬间又被拉得笔直,浅绿色提花成了一堵静止的墙面儿一般,花朵绽放,绷得紧紧。 车夫愤愤不平,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装什么装,都要被送到庵堂里去了,还端着那副大小姐架子,上了山,谁知道你是谁!” “快些莫说这些话了,尽早将大小姐送到碧云庵才是正经事儿!”站在一旁的吕妈妈拉了车夫一把,使了个眼色,吃力的挪着身子爬进了马车,那个膀大腰圆的家仆福全一跃上了车辕安顿了下来。 大小姐不得老夫人喜欢,素日里老夫人身边的婆子丫鬟都能挤兑上几句,今日吕妈妈怎的就说起他来了?车夫有些不服气,鼓着眼睛看了看马车帘子,骨笃了嘴,踩着马镫翻身上了车辕,一只手抓住缰绳,一只手抄起鞭子吆喝了一声“驾驾驾”,马儿撅了撅蹄子,棕褐色的毛随着春风晃荡两下,“咴咴”两声,朝前边奔跑了过去。 谢芳锦抓住了车厢的横杆,心里头暗自寻思,这车怎么赶得如此颠簸?京城的路实在平整,为何这马车似乎走得歪歪扭扭,没在一条直线上?她的手指勾住侧窗帘子,几次想瞟一眼瞧瞧究竟那马车夫是在作甚,可是一想到大家闺秀的举止,还是将那小手指收了回来。 “芦花,去跟那车夫说说,让他赶得平稳些,车赶得这般不停当,还想在府里头当差?”谢芳锦皱了皱眉,将手收了回来,叠放于膝盖上,垂眸看着自己今日穿的樱桃红色散花绫罗裙子,裙面上绣着一朵朵梅花,随着马车摇晃,花朵也微微的颤动起来。 “富贵大叔!”芦花匍匐着身子挪到门口,伸手刚刚撩起门帘喊了一句,马车忽然猛的朝旁边一拐,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车子剧烈晃动起来,谢芳锦正端坐在那里,何曾想到有这般意外,猛的从马车一侧被抛到了另外一侧。爬到门口的芦花更惨,直接就从车厢里摔了出去,滚落到了地上。 “你这赶车的是不是没有长眼?”马车外边传来一个恼怒的声音:“我家公子这马可是花重金从西北买过来的,你撞坏了可赔得起?” 谢芳锦揉了揉额角,这是谁家奴仆,说话这般冲撞? “荻花,去看看芦花怎么样了?”谢芳锦伸了伸手指,指节有些微微的疼痛,方才慌乱之时她伸手去抓东西让自己身体平衡,伤到了手指,葱管般的指甲已经断了好几个,指甲前段光秃秃的,断面处一丝白痕,与涂了玉白色指甲油的指甲面儿颜色有些不对。 车厢的板子上躺着一个残缺的指甲壳子,她弯腰捡了起来,玉白的颜色显得有些过分的白,还带着些许青,恰似端阳节里咸鸭蛋壳照着日光透出的一点点柔和光晕。 “芦花,芦花!” 荻花惊慌失措的声音让谢芳锦没来得及再细看,她一把攥住那个指甲盖子,挪挪身子到了马车门口,撩起一点马车帘幕,就见到芦花跌坐在地上,脑门上流下了一丝鲜血,荻花半跪在一旁,用力搀扶着她站起来。 “荻花,快,拿帕子压住她脑门。”谢芳锦心中一惊,那晚上她撞到红木门上的事情蓦然浮现在眼前:“赶紧送她去药堂。” “这么磕碰了一下就要送去药堂?” 谢芳锦听到了一个略到讥讽的声音,她有些生气,抬起头来朝那声音的来源处望了过去,就见一个穿着银灰色长袍的年轻公子站在马车旁边,头上以镶玉的金冠束发,长眉高高挑起直入鬓角,一双眼睛大而有神亮如墨玉,只是眉眼间却含着一种轻视之意,仿佛对面前的人一屑不顾。 此人她认识。 谢芳锦咬咬牙,抓紧了衣袖,这就是那个害得宋玥诗白绫悬梁的罪魁祸首。 太傅府家的傅公子,傅偲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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