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科参加复试的贡士共有三百人。  黎明时分,天未大亮,贡士们便由贡院来人引至宫门,经过一番排查,验明身份,由小黄门领着过奉天门,经奉天殿、华盖殿,最后抵达谨身殿。  复试的主考官不再是李东阳和陆简,而是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刘健和户部尚书叶淇。  待主考官率众祭拜完孔子,对照滴漏明确时辰,点上檀香,中官引众人入座,复试便拉开帷幕。  会试榜上,前十名坐在殿中头排。于徐穆而言,大多很是陌生。   虽是复试,气氛庄重,徐穆却能不着痕迹地向前张望。  头名毛澄,观其样貌已年近三十,风度翩翩,稳重沉静,书童只打听到其出生南直隶殷实之家。  二名罗卿顺,望之出尘飘逸,不似尘世之人,看不出年岁。  坐在第三的姓顾,其出自松江府大族,别有一番潇洒神色,有明士之风。  第四名传言其为旧陈郡谢氏,东晋顶级门阀后裔,族中典籍孤本不知凡几,文武兼备,气度卓然。  四名之后,徐穆不曾打探,略略一瞥,不做关心。只因在徐穆眼中,这满殿学子皆是浑身冒着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我不好惹╮(╯▽╰)╭。”  徐穆自以为动作隐秘,其实早已被人注意,当即一位翰林院侍讲学士皱眉,出言道:“那四排末尾的举子,有些冒失呀。”  “虽是如此,但此子未违反朝廷法度,你只管监考便是。”官员转身,见是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刘健,只得自认倒霉。只是嘀咕一句,居然被这位犟脾气的阁老听个正着,今天出门怎么就没听自家老母亲劝告看看黄历呢,失策失策(;′⌒`) 。  作为殿试前的最后一次考核,复试考的也是策论。  拿到题目,徐穆心中一沉。  引岸法?  搜寻原身记忆,此法是洪武初年为了确保官盐销往全国而收得盐税实行的方法,实际上是一种特许制度。经官府批准运输和贩卖官盐的商人(引商),要在官府指定的地点领盐,并在指定地(引岸)销售,不许销往别的地区。  题目不难,引岸法的利弊自己不用细想便能写出好多条,只是,殿试之前,出这种考题,究竟是皇帝欲行新政,敲打朝中的某些文武,还是朝中势力角逐?  罢了,四平八稳方是上策。只要不落下等,殿试还可翻身。  打定主意。徐穆提笔书写。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一半。  徐穆心思平稳,写的极为舒畅,已开始着手在卷上抄写。  考官自桌旁走过,瞥见徐穆一手方正圆融的台阁体,眼中暗含赞许。  再见徐穆满脸稚气,风华少年,能不冒进,勤勉书法,心性可嘉。再顺便瞅瞅徐穆的文章,十足的规规矩矩,四平八稳,半点不出格,嘴角上扬了十五度。  “希贤何故发笑?”户部尚书叶淇十分好奇,朝中谁人不知,想得刘阁老一个好脸色,只怕要重新投胎才好。  “四排末那个最年幼的举子,本清兄一看便知。”  “哦?”叶淇难得起了好奇心,走到徐穆身旁,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会儿,刚要笑出声来,又下意识地掩袖遮住半边脸。  回到原处,叶淇感叹:“希贤当真慧眼,竟找出这么一块美玉。”  “若按我的脾性,自然不喜这等沉稳有余,锐气不足的举子,不过,有人需要。”刘健朝殿中的横梁上绘的龙纹祥云图看了看。闻弦歌而知雅意,叶淇当即点了点头。  乾清宫暖阁,弘治帝照例宣首辅徐溥、丘浚、刘健三位阁臣商议国事。商议完毕,刘健忽然欲言又止。弘治帝便笑问:“刘先生,可有话要说?但说无妨。”  “老臣今日发现了一块美玉,但却不知合不合陛下心意。”  “哦?可是有良才?”  “正是。请容老臣卖个关子。具体复试呈卷时,陛下自然知晓。”  “那朕可就等着刘先生的好消息了。”  “希贤口中从无虚言,看来真的有良才出现啊。居然能让希贤来打前锋!”首辅徐溥假作惊呆状。  君臣相顾而笑,乾清宫内其乐融融,参加完复试的贡士们也开始离宫。  回到客栈,门口正遇上身着青布衫裤,足着草制靸鞋的快脚,身旁书童连忙停下脚步,对徐穆说:“七郎,那人便是族老留下的快脚,想是族里有消息了。”  快脚看见书童,料想身旁这一位举子便是徐穆本人。便上前施礼,道:“可是徐穆徐老爷?”  徐穆颔首。快脚忙取出两份书信,道:“幸不辱命,徐族长并徐老爷兄长书信在此,徐族长有言,家中一切都好,希望徐老爷安心考试。”  徐穆接过书信,道:“有劳。”  快脚连说不敢,并以家中尚有琐事为由,告辞了。  送走快脚,回到房中,徐穆先展开徐族长的书信,见只是一些温情脉脉的家常叙话,神情微暖。待拆开兄长信件,立时变了脸色。  书童有些害怕,忙问:“七郎,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穆放下信件,已是满面泪水,却不自知,只是欲出声时才反应过来,命书童打来热水净面。  待到书童出了房门,徐穆轻捻眼角泪痕。  原身六岁丧父丧母,全靠族里护持才有今日,这其中,三叔一家对其照顾尤多。平日里三叔夫妇外出务农,原身几乎全靠三叔的独女娴姐儿拉扯大。人说长姐如母,原身幼年父母去世,能长成温和不偏激的性情,几乎全是娴姐儿的影响。谁料她居然和未出世的孩子一块横死……  伤怀过后,徐穆忽然觉得疑点重重。娴姐儿所嫁的夫君印象中也是出自应州县大族,此番族中女惨死,信中说族长亲自上门讨要说法,却被不由分说赶了出去,实在不合情理。再者,娴姐儿性情温柔,怎么也不像能做出和外室当面对峙之事。就算摔倒在地,身旁丫鬟难道就不会立即送医?怎么会立刻一尸两命?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徐穆紧了紧拳头,忽然想到一件被自己忽略已久的事:原身之死!醒来时,书童尚与自己同处一室,原身身体健康,那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会不会与娴姐儿之死有关?  徐穆忽然觉得头痛欲裂,脑中一团乱麻。  书童打水回来,见此情形,惊呼道:“七郎,七郎,你怎么了?我……我去叫大夫。”  书童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正和回房的宋恺撞个正着,因年纪太小,一屁股坐在地上。  “可是出了什么事?”  书童抹抹因碰撞眼中积出的生理泪水,抓住宋恺衣袖,哑声道:“宋举人,烦劳您进屋看顾着我家七郎,他刚才突然就不对劲了。我…我去医馆叫大夫来。”欠身施礼后,又忙不迭下了木梯。  宋恺愣了愣,进到徐穆房中,见他埋着脸,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坐在床上。忽然觉得自己此时不适宜开口。便只是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在一旁。  半响,徐穆忽然出声:“宋兄,县里的官员,兄长家中可有族人在任?或者与官吏有旧?”  宋恺合上茶盖,问道:“只县丞与家父有旧,怎么?”  “想托令尊打探点事,事关……事关家姐之死。”  “好。”  房内半晌无话。  待得书童从医馆请来大夫,头发花白的老人诊脉半响,道:“小公子余毒未清,又急火攻心,故而有些头痛,这些老朽都能开出方子。只是这忧思过度,还需小公子自己想明白呀。”  徐穆应声,忽又反应过来,余毒?急声道:“敢问大夫,可能诊出我身中何毒?”  “时间有些久远,约莫该有近一月才是。想是小公子吃的饭食有一两道相冲,以致腹痛难忍,不是什么大事,老朽留下一张单子,命下人看顾着些便是。”  宋恺拍拍徐穆肩膀,“你这一出,可是让你的书童脸都吓白了。”徐天应景似的拍拍自己的小胸脯。  徐穆勉强支起笑容,知道大夫还有未尽之言。只是见自己年幼,不好说罢了。原身此番来京,叔祖父一路照顾,原本是要在京城中照看自己的,不想刚到京城不久,就接到家信,嫡孙忽然得了急症,这才匆匆返家。  如此,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  “贤弟,贤弟!”徐穆抬头,见是宋恺。  宋恺松了一口气,“我看还是再找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再瞧瞧。连话都听不明白了。”  书童连连点头。  徐穆勾起嘴角,笑道:“不是什么大事。睡一觉就好了。想是今天复试,身体有些疲累。”  “如此,为兄不打扰贤弟歇息。告辞。”  “打探之事,还望宋兄费心。”  “好说好说。”  送走宋恺,徐穆想想多思无益,只囫囵睡去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火光冲天,门口的石狮子张大一张大口,像是能把人吞入腹中。  堂中指挥使牟斌负手而立,一双虎目,让人不敢直视。  “线索断了?”  “正是。属下等人在冯府日夜监视,眼见那人进入冯府冯良才屋中,可是忽然烛火一熄,接着冯府家丁仆役便大喊:少夫人不好了!阖府一团乱状,那人便失去了踪迹。”  牟斌挥手,来人退下。  身旁佥事道:“大人,小子们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只可怜徐氏,一尸两命,嫡妻嫡子竟然都能舍弃,这冯良才……”  牟斌冷笑一声,“他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哪里还有半分人性。徐府那边呢?”  “徐府族长率后生们到冯府讨要说法,被赶了出去,立即去县衙敲了鼓。只是……”  “有话就说,磨磨蹭蹭什么?”  “是。有小子回报,今科贡士徐穆自小与徐氏一块长大,许是担心徐穆日后会对冯府不利,冯良才曾求那位索性杀了徐穆。京师重地,倒没胆子见血,只是在饭菜中下了毒,按说徐穆不该还有命在,最不济也该重病无法参加考试才是。可是……”  “知道了。”牟斌微合双目,复又睁开,眸中精光闪闪。“让几个小子从今天起监视徐穆,别让他丢了性命。我有预感,他会给我们意外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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