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试阅卷。  值房内数张大案排列,阅卷官们分桌而坐,互不交谈。  每份考卷均需经所有阅卷官们品评,极佳为○,△为上等,\为中等偏上,1为中等,×为下等。  此次复试,宫里早放出话来,需择优秀考卷呈天子御览。阅卷官们不敢怠慢,每份卷子俱是慎重对待,小心落笔。  品鉴完毕,阅卷官将考卷汇总,首先择出得极佳最多的考卷送至两位主考面前,再择能让人眼前一亮,稍次一等者。  刘健眼中最是揉不得沙子,如此本就单薄的考卷又矮了一小层。  待阅卷完毕,刘健忽然问起:“尔等可有留心大同府贡士的策论?”  大同府?  几位阅卷官面面相觑,刘阁老祖籍洛阳,子女俱在京中,就算要照顾同乡,也该是河南贡士才是。这却是何意?  “大同府……下官倒是对一份有印象。”  一位年纪稍轻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回身翻阅,不多久,便将徐穆的卷子找出来。  接过考卷,刘健难得缓和了脸色,“这份卷子是中上?”  “回阁老,此卷虽无甚亮点,然引经据典,行文平稳,可算言之有物。故判为中上。”  “尔等不妨猜上一猜,此举人年岁几何?”  “这,想是已过而立。”  “约莫年过四旬。”  “年过五旬?”  “刚及弱冠?”  见刘健还是摇头,众阅卷官着实摸不着头脑。  六十岁的老明经不是没有,但今科却无一人。  户部尚书叶淇暗暗发笑,“希贤,你就别为难他们了。还不解开谜底?╮(╯▽╰)╭”  “尚未志学。”  什么?众阅卷官迎风而倒,颇有廉颇老矣的悲壮感。  “如此美玉,还是应该让圣上知晓才是。”  众人皆无异议。  如此年少,便有这般沉稳。便是甘罗在世,也不差多少了。  次日早朝下后,三位阁臣,六部尚书齐聚乾清宫东暖阁,与皇帝一起览看呈上的几篇策论。  毛澄、罗钦顺的果然最为出色,又有顾清等人的策论,立意深刻处也受到赞誉。  只是到了最后一篇,弘治帝忽然顿了顿,左看右看,这等“清粥”怎么会被摆上桌案?  以目光询问刘健、叶淇,没搞错?  两人皆颔首。  眼见皇帝似要将卷子看出一朵花来,叶淇忍不住出言:“希贤,还不赶紧,老夫可不想戴一顶识人不明的帽子。”  刘健轻抚胡须,“陛下,此子年方十三。”  一言出,弘治帝眼中顿生波澜,“果真?”  “回陛下,正是。”  眼见弘治帝面露喜色,刘健暗暗朝身旁的大学士丘浚露出一副得意面容,平日里尽说老夫不解圣上烦忧,直来直去能把活人气死,把死人气活,看你此番还有何话说。  丘浚掩面,不忍直视忽然智商直奔下限的同僚╮(╯▽╰)╭。  “好一个少年英才,自该为国朝分忧才是。”眼见圣驾开颜,众臣皆露出一张笑脸,恭贺皇帝再得英才。  兵部尚书马文升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此子年岁之轻,该是为日后太子登基准备的班底,然太子不过三岁幼童,圣上如此之急,难道龙体出了什么变故?  东暖阁之事,只在尺寸之地知晓,徐穆半点不知。眼看殿试迫在眉睫,徐小贡士虽不至头悬梁、锥刺股,也有了几分后世□□高三学子的架势,白日闻鸡而起,晚间过午而歇,闭门谢客,日日如旧。  如此勤勉,策论总算略有小成,连写出的字都好上几分,虽不到大家火候,却也是极为出众了。  但徐穆仍不含半分懈怠,字如其人,一手好字便是自己日后在外的第一块招牌,怎么进益也不为过。  身边总角小童悉心照料,又有良友时时关照,徐穆渐渐觉得自己与这个陌生的时代贴的更近了。  不知不觉,殿试已至。  黎明时分,天未大亮,贡士们便准备妥帖,由贡院来人引至宫门,经过一番极其繁琐的盘查、验身,再随小黄门过奉天门,入奉天殿。  此次殿试,读卷官皆来自六部九卿。吏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户部、都察院、翰林院、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皆有人员参与。  官阶最低的是太常寺少卿,正四品。  殿试日,御驾亲临,并钦点十三名读卷官审读策论,为朝廷取士。  殿前点名的是两名身着锦鸡绯袍,头戴乌纱帽,腰束犀带的二品大员。  依定制,贡士们只可随身携带笔墨和表明身份的腰牌。  几位考官立于殿阶上,另有中官带着人放置桌椅,以待开考。  阶下,三百人站在一起,秩序井然,皆是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儒衫,颇具气势。  点名完毕,读卷官在前,率众拜先师孔子。之后,数位中官引众人进入考场,入殿拜见天子,依序逐一落座。  巳时正,贡士坐定,读卷官开始散卷。  中官宣读试题:“制曰:朕惟三代而下论,守成之君必以汉文帝为首,史称其时海内殷富,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至刑措。朕尝慕之。不知文帝何修而能得此。考之当时,或赐民田租之半,或尽除之殷富之效,盖出于此,然贡助彻之法,虽三代亦所常行,而况于汉乎。使除田租,则当时宗庙之祭祀,百官之俸给,四夷之征伐,皆不可已者,将何以给用度乎。仰惟皇祖肇造区夏,罔不臣服百二十余年以来,生齿益繁疆域益广,非前代所及,今岁郡县上版籍于户部,其数具存,可谓庶矣,休养生息之余,宜其富而可教也,然闻闾巷田野之间,不免冻馁无聊之叹,且顷因水旱河决之急尤多,流移失业之人安在。其为富也。是以劝谕,虽切而循理者,尚少赦宥,虽频而犯法者愈甚,又安在其为可教也。夫衣食不足,则礼义不兴,而民轻犯乎,刑辟亦势之所必至者,其将何以处之善,古之御天下者,既庶必有富之之术,既富必有教之之方。特患不能举行之尔,朕承祖宗鸿业,图惟治道,每有志于隆古帝王之盛,不但文帝而已尔,诸生抱道而来,将见于用其于庶富,教三者先后本末,凡古人之成效,今日之急务,悉心以陈,朕将亲览焉。”  总结一下,汉文帝治国有方,朕很羡慕,但却发现是因为一方面田租减半,另一方面“打土豪,分田地”的结果。任何事必须联系实际,汉文帝可以减田租,朕却没法减,一来我大明疆域比汉朝大很多,人口也是汉朝数倍。今年各郡县向朝廷交租,交的钱挺多,朕就想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可是听闻有些百姓依然流落街头,而且自然灾害太多,百姓成了流民,以致总上山当土匪强盗。朕该怎么让百姓不饿肚子,不去当土匪强盗,知“书”达“理”,使天下大治呢?你们都是我大明最聪明的人,有什么方法都说一说,朕会亲自看。  徐穆对着案上白纸,深深皱了皱眉。  弘治朝虽然离小冰河期爆发还有约一百多年,但从北方的鞑靼瓦刺频繁南下就可揣测,如今北方的草场只怕已经开始退化,弘治朝大旱大涝,地震什么的也是不缺,沿海的倭寇盗匪更是直接应证考题,这尚且可提几句。  卫所废弛,兵力衰弱,豪强大户土地兼并,流民四起却是一个字都不能落笔。  稍有不慎,便是触动士大夫的神经。  那么,说什么呢。朝政不能说,土地不能说,不如提……粮?  如一道明光闪过,徐穆顿时精神一振。  土地兼并历朝历代都是问题,但却可想办法提高粮食产量。越南,朝鲜,缅甸都是明朝的附属国,每年都要进贡,也可着墨几笔。  提到粮,便不可不提商。自古士、农、工、商,商道最为士大夫不耻,但说几个能敛财的点子却是可以。管子通货积财,富国强兵,史书为证。  “臣对:臣闻自古圣君临朝,思有以安天下,必思所以安天下。钦惟陛下,当鼎盛之年,朝中诸公为佐,天下大治。……如臣等一介草茅,未谙治体,怎敢妄言。臣为生民,寄以三事,曰举贤良之士,曰增稼穑之产,曰举殷富之法……”  滴漏轻响,檀香已尽。  午时中,司礼监掌印领着数名中官,为殿试考生送上饭食。  眼见全文已成,徐穆便放下笔欲用餐。  案桌旁,只一小碟肉块,一碗米饭,并一小碗热汤。  徐穆暗暗感叹:若是朝中官员皆如此,大明打败天下无敌手,指日可待。  用过饭食,徐穆深吸一口气,开始誊抄。  待誊抄完毕,轻吹卷上墨迹,确定并无错写遗漏,徐穆便有些走神,想着娴姐儿,仪华姐,自己刚发现的龙凤珠翠冠,原身之死……  弘治帝有些心焦,想起坤宁宫的“珍宝”,心中急切更深几分。待有举人停笔,便命身旁中官,“大伴,且去替朕看看,那孩子可写完了?”  苗谨心中一紧,陛下可不随便称一个人为“孩子”,分明有几分爱惜之意了。苗谨不敢怠慢,待行至徐穆身前,竟发现徐穆正在走神,不由暗叹:此子果然也不是平常人,殿试之上,竟如此心宽╮(╯▽╰)╭。  “徐明经可是做好了?”  “啊?正是。”  “那卷子老奴就带走了。”  “嗯,您请便。”  待中官走远,徐穆顿时回魂,暗暗戳了自己小人,让你走神!让你走神!  底下读卷官齐齐胡须直跳,陛下,求别抢饭碗!  弘治帝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自家宝贝在前,你们一边呆着去。  天子不守规矩,众臣也无办法。  难不成,指责天子耍赖╮(╯▽╰)╭。  幸而天子知只看一人很是扎眼,又命左右中官将毛澄、罗钦顺、顾清等人的成卷也取来御览。  群臣:宝宝心里苦╮(╯▽╰)╭。  待时辰到,众举子停笔。御座旁的中官便扬声道:“宣今科明经毛澄御前问话。”  毛澄站起身,略整整衣襟,行至御前约十五步的距离,下跪施礼。  待一番询问籍贯,家庭的奏对过后,弘治帝略勉励几句,便使眼色给传话的中官。中官会意,接着道:“宣今科明经徐穆御前问话。”  徐穆?何许人也?殿下举子既疑又羡。  徐穆脸色不变,在御阶下站定,行礼。  摊开徐穆的卷子,弘治帝却是问:“朕问诸位明经安民之法,子虽言举贤良之策,却有增稼穑之产,举殷富之法,这一农一商,却是何故?”  此言一出,当即有殿下学子不以为然。虽农为根本,但为官者,耕种之事自有下人料理,这且不说,大谈商道更是落入下乘,与民争利,成何体统?  徐穆目光平视前方,一派沉稳端肃。  回道:“陛下容禀:臣长于乡野,见识浅薄,不通朝堂之事,不解边患之困,实是惭愧。只黎庶之艰,或有心得。前唐江东犁,前宋泥活字,一减天下庶民之苦,一广天下典籍之富,俱是利在社稷,功在千秋之事。臣少时懵懂,想既然可通过技术改进,助于士、农,为何不可改进土地,增稼穑之产,更有我大明人才济济,便是乡野老农,其治地之法也可供一地之用,广而告之。天灾难免,若能增稼穑之产,灾祸时朝廷即便从富庶之地征集余粮,也不会让百姓伤筋痛骨。”  徐穆说着,弘治帝尚无反应,户部尚书叶淇却是眼前一亮,此子于钱粮上颇有天分,  定要把他放到户部!  天子等着回话,徐穆不敢耽搁。又接着奏道:“至于殷富之法,乃是族人遇到的困顿。京师之地,繁华似锦,商机无限。臣有族人行商,常困窘于采买货物之艰。民间钱庄,即便名声再好,也有家族落魄之时,巨额货款转瞬便会化为乌有。若是现银支付,运输途中,又不免盗匪强人之祸。若朝廷设立“国家银行”,则可使四方货物互通有无,再于各州县设立“支行”,则可解万民之困。百姓将钱存入银行,灾祸时也可凭凭信支出银钱,重建家园,减朝廷赈灾之负,只需收少量服务费用便可维持日常运转。若是存期日长,更可给予少许利息以鼓励……”  大学士丘浚略略郑重神色,民间百姓,能够有余钱存入的不多,但趁此机会兼并各地钱庄,抑制民间私铸铜钱的风潮,却是有了门路。此子年龄实幼,能想到这些已算天资聪颖。放入户部观政五年,必成大器。  徐穆也知现在提银行之事有些早,但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己本意不过是希望仪华姐能发现端倪罢了。姐,你若真的做了当朝皇后,快点认出穆穆呀!你不在,穆穆心里苦╮(╯▽╰)╭。  弘治帝对徐穆一路来的神情仪态极是满意,小小年纪,便有大将之风。待我儿长成,定是他的有力臂膀。再听其奏对,弘治帝眼光一闪,银行之事,锦衣卫呈上的记录中,皇后曾对人提及。  手指轻动。  此人只怕与皇后有些关系。  年纪幼小,说不定能套出话来。  眼见皇后之事有了眉目,弘治帝高兴之下,也不再问策论之事,只道:“子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些,殊为不易。”  “陛下夸赞,草民惭愧。”  “也不能过分自谦。”  弘治帝语气更加亲切,三位阁臣皆有些坐不住,刘健是出了名的火爆性子,当即朝弘治帝瞪眼。  弘治帝装作没看见,又问:“尔祖籍大同?”  徐穆称是。  “家中行几?”  “回陛下,草民乃是家中独子,于族中行七。”  “既是家中独子,可愿认一位义姐?”  徐穆一愣,“蒙陛下厚爱,草民感激不尽。”  “皇后最近总与朕念叨,两个胞弟皆顽劣,希望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弟弟好好疼爱。”  弘治帝说起这等“真言”,脸不红心不跳。  正巧自家宝贝到了该启蒙的年纪,现在提伴读之事虽有些着急,但也无妨。徐穆年纪尚轻,在翰林院熬个七八年,一点不出奇。  以翰林院的身份,兼个皇子伴读,也不算出格。  正好拿来试探试探“皇后”。  此话一出,当即几位朝臣出列,直言不可。  弘治帝不答,只看徐穆反应。  徐穆欣喜异常,神情激动,只叩拜谢恩。  弘治帝心下满意,如此才有些许情绪外露,看来此人也算是个好苗子。  日后在朝堂做个照儿的助力,也说不准。  比起寿宁侯和建昌伯兄弟,还是徐穆靠谱些。  事已至此,群臣也不好多说。料想只是个空名头,既不是养子也不是继子,应无大碍。  不料,不久,群臣就发现被狠狠摆了一道。  有徐穆这个“亲弟”在前,张仪华哪还管那两个整天惹事生非的便宜弟弟。闯小祸,自有派去的习武师傅、掌事姑姑们修理,闯大祸,直接大鞭加身!如此徐穆这个西贝货反倒像是“真”国舅,寿宁侯、建昌伯两兄弟反倒像是后娘养的。  以致后世有人提出质疑。以史书记载“后与穆结义金兰,情谊深厚”为证,民间流传甚广的“真假国舅”为佐,怀疑徐穆乃是昌国公流落在外的儿子。这便是历史的有趣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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