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及卯时,厉氏带着令嫣匆匆抵达鹤龄堂,刚入厅,便听到了内室传出的欢声笑语。    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心下从容了几分。    进去后福身一拜,“伯娘,媳妇带着四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笑声戛然而止,鱼老太太立刻收了笑脸,皱起眉头,冷冷地蔑了厉氏一眼,也不说话,就这样晾着她。    这时传来鱼令嫣柔婉的声音,“孙女给大奶奶请安,愿您万福安康,见过伯娘,祝您万事大吉。”    叠手、按腰、弯腿、屈身、低头、微笑,这一套动作做的干脆利落,一气呵成,挑不出一丝的错处。    坐在鱼老太太左手边的美貌妇人,不免赞道:“还是厉妹妹会教人,把咱们四姑娘教导的如此出色,瞧瞧这一连贯的动作,端庄得体,赏心悦目。”    这位便是大房夫人严润萱,她清丽雅致,容貌美极,声音轻和舒缓,温柔动听,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股子书卷气,还隐有一股高贵威严的味道。    不得不说,鱼恒真是有福气,两位夫人,一位是出水芙蓉,一位是玉面桃花,都是难得的绝色佳人,如此齐人之福,可真令人艳羡。    厉氏心想那可不是,我家嫣姐儿就是最好的,谁都比不上。得意劲儿虽冒上了脸,却也记得礼上往来,“姐姐说笑了,在这盛京,谁人不知姝姐儿知书达理,秀外慧中,都道咱们鱼家老夫人和大夫人,不愧是名门出身,教出来的姑娘就是出类拔萃。”    闻于此,就算是一向自持的严氏,也不禁展露了真心实意的笑颜。    鱼老太太也缓了脸,对四姑娘招招手,“嫣姐儿到我这儿来,你也坐下吧。”    鱼令嫣嘴角弯出最完美的弧度,兴冲冲跑上前去,挨着鱼老太太坐好,问道:“大奶奶,家中可是有什么喜事呀?”    鱼老太太点点她的小鼻子,饶有兴致地反问:“你个小机灵鬼,怎么这样说?”    “您今日气色格外好,周身都亮堂许多,可眼熟,却又说不清楚,仔细一想,就像那送喜娘娘一样,浑身泛着佛光和喜气呢,孙女便猜着,可是有何大喜事,送到了您这里。”没错,这就是彻头彻尾的溜须拍马。    事实是,刚才鱼令嫣进来时,注意到一旁佛龛里供着的送喜娘娘跟前,多上了一炷香,所谓来喜双供,心里便有了推测。    鱼老太太心中熨帖极了,连忙搂过令嫣,畅然道:“还是嫣姐儿会说话,小嘴跟抹了蜜似的,真就让你说对了,你父亲就要升迁了,方才我跟你伯娘正说起这事呢。”    厉氏急忙问道:“这可是真的,怎么没个动静?”     严氏解释道:“昨个儿皇上口头下令,只是这升迁的明旨还未下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相公升了什么官?”厉氏语中满是惊喜。    “升任的修撰,将要参修《雍和会典》,虽只是从六品的官,但在翰林院里慢慢熬资历,日后像公爹一般,谋个从二品的翰林掌院学士,应该是不难的。”    厉氏书读的少,对这些官场上的事,也不甚了解,她只是满心为丈夫高兴,“相公年轻有为,前途定是不可限量,这可真是一桩大好事。”    鱼老太太吭声道:“这翰林院是清贵,可要是做了殿阁大学士,那就金贵了,我听老头子说,皇上近年来,越发重用六阁了,直逼六部呢。”    严氏但笑不语,不置可否。    鱼老太太不太满意儿媳妇适才所言,还有说话时不甚为意的语气,以及那高人一等的盛气。    还以为你们严家是那世袭罔替的武安侯府吗?如今,不过是个三代而终的伯爵而已。    厉氏再不好,却是一颗真心,全都挂着自己男人和女儿,跟这个严氏,底子里是不一样的。    “我们鱼家起自耕读,经营五代,才有了今日的清贵之名,说到底,还是子孙争气。那些个勋贵出身的公子哥儿,穷奢极侈,湛湎荒淫,只会在脂粉堆里打滚,哪有几个出息的。儿媳妇,你说是不是?”    严氏低下头,看不清脸上表情,只轻声回道:“正如婆婆所言,老爷如此勤学苦练,砥砺琢磨,也是家风传承,公爹言传身教的作用。”    鱼老太太这才放过了她,又转头望向厉氏,说道:“这要子孙出息,也得先生个出来才行。”    厉氏心中咯噔一声,暗道又来了。    “侄媳妇,你公爹和婆婆去的早,二房只剩你和嫣姐儿了,你名义上虽不是大房的人,却也是恒儿的妻子,我这个做伯娘的,也不能只顾自己这房的事,总要受着累,多提点你一些。”    “伯娘说的是。”    “别的咱们暂且不提,我只想问问你,打算何时给你相公纳妾?”    厉氏也低下头,咬着牙,不肯说话。    “你大嫂生令姝时伤了身子,不能再生,可她是个心宽的,二话不说,就给恒儿抬通房、纳妾。她只生了一个,大房却有三女二子,这大郎和二郎一落地,就抱到她房里养着。生恩哪里及得上养恩,如今两个哥儿都是只认她这个嫡母的,比亲生的也差不离了。她把令姝和两个哥儿教的多好,你看现今谁不道她一声贤惠,好名声就是这样得来的。”    “我又不是不能生。”厉氏小声嘀咕。    这下,鱼老太太的脸色可就不大好了,语气也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自生了令嫣,你就再没开过怀,十年都没生个儿子出来,无子还不肯纳妾,我送过去的人,也都被你想着法子打发了。你这是想让二房绝嗣,以后再从大房过继?做你的梦去,有我老婆子在一天,你二房就甭想这美事,还以为是当年的光景!”    鱼令嫣听到此处暗想,鱼老太太当年和继婆婆、还有弟媳妇,这对姓厉的姑侄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一定十分刻骨铭心。稍微提起,都是恨的咬牙切齿,手上的劲也大了起来,捏的她肩膀生疼。    这要是她,就会先认怂,再谋其他。    然而她娘亲是个耿直的,干脆回道:“伯娘放心,咱们都是一样的想法,有我在的一天,也不会走过继的路的。”    鱼老太太怒气更盛,“我今日倒要问个清楚,这妾室你到底是纳,还是不纳?”    厉氏股子里的逆劲上涌,回道:“相公说过,我又不是不能生,只是胎运未到而已,大房已无嫡子,二房怎么也得先生个嫡子出来。”    “好啊,你个无子的妒妇,七出里犯了两条,还敢这样跟我说话,骄横放肆,不敬不孝,我要休了你。”    厉氏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胆子,猛然站起身来,冲到老太太身边,夺过女儿,直盯着鱼老太太道:“当初聘我的可是您的婆婆,我的姑奶奶,姑奶奶去世时,大伯还发过誓,定不会让我和嫣姐儿受委屈,怎么大伯刚为我姑奶奶退仕丁忧三年,鱼家就要休我吗?”    “你这个逆……”    “您是我伯娘,我是二房的媳妇,从来都没听说过,哪家伯娘要休掉侄媳妇的,您跟我说说,这是凭什么理?鱼家只有相公能休我。”    鱼老太太被气的面目狰狞,怒道:“他是我儿子,我让他休你,你就得下堂,你看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说完一口气都咽不下去。    严氏连忙上前帮着顺气,劝说道:“婆婆息怒,老爷才被皇上提拔,要是传出这些事,定是要有影响的。”    这话果然管用,鱼老太太马上就不闷了,只是面目仍是狰狞。    严氏给厉氏使了个眼色,“厉妹妹还是先回冷静一番,反思自己的错处,下回再来请罪吧。”    “我再也不愿见她,以后再不许她过来!”鱼老太太严词拒绝。    厉氏牵着令嫣的手,疾步离开,一刻也不愿多待。    这安请的,不欢而散。    鱼令嫣跟在厉氏身后,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儿,客观地讲,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错的人,确实是她娘。    于理,她娘十年无子不纳妾,怎么都是错,老太太关心二房的子嗣问题,怎么都是对。于情,老太太虽名义上是伯娘,实际却是婆婆,她娘怎么都算忤逆不敬了。    但作为一位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人,鱼令嫣又太能理解她娘了。    因是兼祧,从不去多问大房的事,只管好二房的小小天地,宁愿落下妒妇和忤逆的名声,也拒绝给丈夫纳妾。    她娘就是个实心眼的性情中人,真心爱着自己丈夫,对他毫无保留,全心托付和信任。至于什么规矩,什么名声,她可以全不在意,只要丈夫站在自己一边。    只是,一个孝字压在头顶,还有个大房隔在中间,她爹真的靠的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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