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回来时天色已晚,当她抱着一堆东西从外头进来时,屋子里一片黑暗,比外头要更黑一点。这样的黑暗让她无端地觉得有些害怕,但这确实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夜晚。 “大……大人,为何不点灯?奴家有些害怕。”莺莺止步于林越房间门口,如是说道。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莺莺听见林越疲惫的声音,“你怕黑?” 莺莺点了点头,小声道:“奴家自小就怕黑。” 又过了好一会儿,林越才道,“我也挺怕黑的。”又过了一会儿,他幽幽开口:“灯盏你拿去用吧,长夜漫漫,难熬得很。” 相比较于拿走灯盏,莺莺则更想跟林越共处一室同寝一床。她从陆颖那里得到了指示,陆颖把话说得很清楚,她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陆颖还同她说,只是这两年辛苦一些,林越将来是要做大理寺卿的,届时她就跟着一起得道升天了。况林越生得好,还很年轻,她心悦得很。 莺莺便道:“大人,奴家不惯一个人睡的,大人开开恩,让我睡大人榻前,夜里也好给大人端茶送水,服侍大人。”她正抬脚要往林越处去,一只脚方迈进门内,便听林越厉着声音大声道:“我说了,灯盏你拿走,我的屋子,你不准进,是听不懂人话吗?滚!” 莺莺被这样喜怒无常的林越吓到了,明明讲上一句的时候还是温温和和,下一句便是这样雷霆万钧,这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适应,更何况,她是真的胆小。此时她腿早已软掉,整个人倚靠在门板上,着实出了一层冷汗。林越凶名在外,莺莺早有耳闻,陆颖也与她说过,当时耳提面命,对于林越,万事不可违逆,否则惹恼了他难以收场。 早知他孤僻乖张,莺莺只觉得自己是真的因为违逆他才使他发怒,并不讨饶,只忙进屋取走灯盏,后又回来取走自己包袱,低头佝腰,默默不敢言语。 莺莺早知此行艰难,对此坎坷也有一番预料,不过这也已经是最坏的情形了,莺莺相信林越不过是因早年经历才变得如此面冷心冷,而她此行,便是来拯救他的。于是对面前这些困难并不多做感叹,只默默收拾出一间房来,临睡前就着灯独自垂泪一把,后忍受着潮湿阴冷缓缓睡去。 窗外天幕黯淡,孤月稀星寥寥,地上黑光沉沉,万家灯火俱灭。 在无边黑暗与寂静里,林越缓缓睁开自己眼睛,眸深如水。 林越夜出,行装简易,不过一身夜行衣外加半截黑布蒙住半张脸,腰间别几根银针,如此而已。何况只是去隔壁一探而已。 林越贴墙游走,身体轻巧柔软,便如那夜行的猫一般,阴森诡异。因是临时起意,所以手边并没有什么好用的迷香,如今手上这瓶,有冷淡清香,细嗅可闻,且药效强劲,恐留有余迹被人察觉。林越一向稳妥,多年来如履薄冰,绝不肯轻易犯险,只是今日白日所见所闻给他的震动实在太大,他便方寸大乱,于是什么也都顾不得了,只想一探究竟。 瓶子缓缓倾倒,幽蓝色粉末随风而散,林越紧掩口鼻,趴伏于屋顶黑瓦之上,待一柱香之后,沿屋脊跳跃而下,后又由窗翻入室内,中间无一丝停顿,行云流水,飘忽如鬼魅。 这宅子与林越家结构一致,所以林越熟门熟路,单刀直入主屋。 床上轻纱漫浮,隐约之下可见主人正侧身而卧,呼吸声不闻,林越又掏出迷香,又往墙角处添了些许,一分过去,确认了床上的人不可能醒来后,方放开手脚。 因是暗探,就算是有迷香加持,也不好太过放肆,纵使他深谙抄家搜查之道,也只敢翻一翻书案上各类东西,以求寻到些蛛丝马迹。然而,他还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翻到,便觉身后有冰刃破风而来。 林越躲避之余侧身回望,茫茫黑暗中见不得人,只觉刀锋冷寒,林越便知又一刀砍来,慌忙躲避,这一击失手,堪堪贴着林越耳朵划过去。此人出刀极快,林越尚未站定,他的刀便又跟随而来,林越知自己绝不是此人对手,也知此事绝不可能善了,于是毫不迟疑,取过腰间银针甩去,被那人一一挡开。林越瞄好时机,撞窗而逃。 身后之人紧追不舍,亦趋亦近,林越心知照此下去他绝无脱身可能,不如放手一搏,尚有一线生机。 林越不晓得自己踢到了哪块铁板,心惊肉跳,不禁为自己的莽撞而悔恨,但为保性命,不得不迎头而上。 此时身上没有武器,银针倒是淬了毒,只是以那人身手,想用这几根银针杀死对方,林越对此不抱希望,甚至连全身而退都不敢奢想,只求今天莫要命丧于此。 林越转身回旋,右手银针出手,右手以迅雷之势丢出了那瓶迷香,落定转身即逃。 因林越一直丢暗器的缘故,也因夜深万物难辨,那人便以为林越丢过来的这东西也是暗器,抬手便劈。瓷瓶无声分为两半,浅香溢出,那人便知已着了林越的道,心中惶惶不安,为想补救,便想杀了人就此灭口,于是便在倒下前用尽全身力气朝林越背影甩出一串柳叶飞镖。待林越对身后追镖有所察觉之时,那几镖已扎上林越后背,虽说入肉不深,但镖上有毒。 这毒发作也快,林越当即从房脊上滚落,落入荒宅枯草丛中。 翌日清晨,莺莺念着本份,起的甚早,端着一盆热水在林越门前候着。直过了许久,天亮了个通透,莺莺手里那盆水也从温热变得寒凉,如同刚被采撷下来的露水一般。莺莺立于风露中,额前碎发以及前襟湿了个透,但是没有见到林越,她还是苦站着不肯离去。 时间又过了许久,莺莺还未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她又记起陆颖曾交代,林越时常染病,且时常病重,此情此态,她便以为林越可能是又病倒了,于是丢了水盆慌忙推门进去。 此时林越披头散发,面上表情看不甚清,他手执一把梳子朝莺莺望去,开口问道:“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说了吗?”声音低沉沙哑,听起来是沉静无波没什么怒气的,但是吸取昨日教训,莺莺不敢久呆,忙低了头要退出去,林越喊住她,“哎,你,帮我梳个头发吧。” 莺莺先是一愣,欣喜非常,忙说,“唉!”快步过去。 闺房之乐,是女子大都向往,偏莺莺遇到的是林越这么个人,她也晓得,想让她的夫婿给她画眉,恐有些难度,他是那样冷冰冰不近人情,但此时他要她为他梳头,莺莺便想着,这算不算有了转变,冰是不是已经开始慢慢融化了呢?为他梳头,她是十分欣喜的,有些雀跃,有些羞怯。 “大人想梳什么样式的头发?”莺莺手执林越那柔软顺帖的头发,殷勤问道。 林越则兴致不高,闭上了眼睛,道:“随便吧,能见人就行。” 莺莺应了一声,便梳了一个简单的髻,拿白玉簪子束好,她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感叹道:“大人,我真不知该怎么形容你的美丽,我之前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也不及大人你万分之一。” 林越缓缓睁开眼睛,长长呼了一口气,又慢慢站起来,轻轻走到床边,捏起新制的官服静静穿上。莺莺见他动作,察觉到他做事有些艰难,竟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又见他唇色淡白毫无血色,便以为他又新添了病灶,忙问:“大人可是有些不舒服?陆大人早吩咐过,如果你有什么不适的话,大理寺是不用去的,我去说一下就好了。” 林越拉门的动作顿了顿,晨光熹微里,他回头,脸上沾了清晨些许阳光,使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一些,只见他微微笑了笑,朝莺莺道:“我还有些事情,会晚一些回来,你便做一些你自己喜欢的事情吧,吃饭什么的,不必等我。” 莺莺还欲再说些什么,待追出门,便见林越已慢慢出了林府的门,她是追不上人说不了话了,她趴在门框上,心中有些失落。 大理寺的衙役们今日见了林越都颇感惊奇,今日的林大人不仅好好穿了衣裳,还把头发梳了整齐,甚至还一反常态地坐了轿子来,这实在是林大人在大理寺这么久头一次这么光鲜,各位便不约而同想起几位大人闲聊时说的话,心领神会,便都觉得果然屋里头有人和没有人是不一样的,既如此,那林大人早该寻个知心的人了。 有一小吏见了林越,便急急忙忙跑过去,低声道:“大人,有件棘手的案子,就是……”林越却一抬手,冷声道:“近来我身子不大好,有心无力,找孙大人曾大人或者吴……都可以,你找他们中间随便一个吧,我有事,去趟地牢。” 林越一旦开口拒绝,大理寺就不会有人再开口寻他的不快,那小吏道了一声是后,匆匆退去。 大理寺也有牢房,而地牢是大理寺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地牢深埋地下,基本不见天日,钢铁浇筑的牢房,向来都是关押一些穷凶极恶之徒,所以,从本朝建立至今,地牢里也不过关过寥寥数十位位犯人,而最近一位进入这地牢的人,是两年前林越亲手抓捕的,梅州灭门惨案的凶手,蒋度。 大理寺的人都知道,林越审问犯人的时候,是不许有人在一旁看着的,除非他自己允许,所以,这次林越没有发话,他们知道了林越的意思,便朝林越行了一礼,然后匆匆退下。 本朝有史以来,还未有从大理寺地牢逃脱的犯人,今朝,地牢里只关押了蒋度一个犯人。 地牢里终年燃烧火把,林越自入了地牢以来,面上虽看着疲惫,可隐隐有笑,他逡到蒋度身边,从最近一个火堆里拿出一块烙铁来,啪地一声贴到蒋度的前胸,随着刺啦一声响,一阵烤肉的香气蔓延开来。 被精铁牢牢缚在刑架上的那人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在林越讲烙铁挪开时低低笑了一声,道:“如此胆大妄为,大理寺没有规矩了?” 林越举起那烙铁,仔细端详过那端残留的碎肉,挑眉道:“这么多年了,大理寺,我就是规矩,懂?”那人闻言便哈哈大笑起来。 林越将那烙铁又重新放回火堆中,道:“好了,我又不是来与你叙情,当时我就说,留下段大人肯定没错,我有些事情问段大人,段大人最好如实相告。” 段冲掀了掀眼皮,便见林越手中那乌金柳叶镖,黑中泛红,似有血光暗暗流动,他的眼睛霎时变得有光彩了起来。 “你哪来的!”段冲怒吼道,不顾满身斑驳伤痕,震的铁链哗哗直响。 林越脸贴着段冲的脸,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嘴角含笑,一字一句道,“影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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