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傍晚闷热渐渐散了一些，夕阳的金辉把树影拉得很长很长，地上零零散散洒落着一些细碎的光亮，斑驳的树影下坐着一个男孩，远远看去似乎只有四五岁的年纪，身子瘦瘦小小的看上去很是单薄，穿着简单的粗布衣衫，头上靠近头顶两侧梳着两团发髻，底下头发披散着，却梳得极为齐整。男孩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书，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个女子站在他身后不远正看着他。 两人站得久了，见男孩还是一副专注的模样，不知低语了几句什么就相视而笑了，其中一个看着年轻端庄的女子喊道：“长哥儿，看什么看得这般入迷？”说罢两人相携走近。听到背后的声音男孩起身合上书本回头看来，只见这个男孩虽然面容稍显病弱但却很精致，尤其是眼睛大大的，眉宇间全是朝气蓬勃的精气神，他浅浅笑着让人觉得无比舒服，如同暖春的和风般。“姨母好！唐姑姑好！”男孩绽出一个明媚的笑脸，热情地同两人行礼问安。“好好！我们的长哥儿越来越懂事了！”这两个女子正是吴废后与唐悦。“姨母可是来找娘亲的？娘亲在屋里孩儿去喊她！”说罢要转身往屋里去。吴瑜拉住男孩蹲下身子笑着说：“姨母是来找长哥儿的，今天是你四岁的生辰，姨母给你准备了礼物，特地来送给你。你猜猜姨母给你准备了什么？”听到礼物男孩的眼神一亮，抱着吴瑜的手臂撒娇道：“谢谢姨母！虽然孩儿猜不出姨母送什么，不过不论姨母送什么，肯定都是孩儿最喜欢的！”“就你最会哄人！”吴瑜听了他的话笑得开心极了，轻轻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才从唐悦手中拿过一本书递给男孩，说道：“呐！这是你前些日子跟姨母说的想看的《增广贤文》（注①），送给你做生辰礼物。《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姨母都教过你了，本来想先教你《弟子规》和《幼学琼林》，不过既然你想看就先学起来也无妨，看不懂的尽管找你娘亲或者来找姨母。”男孩兴奋地接过书先翻了几页，虽然对书中所写“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来如风雨，去似微尘”等句看得一知半解，很多字都还不认得，却知道姨母所教必然都是好的，暂且合上书搂着吴瑜又是道谢又是撒娇，闹得吴瑜欢笑连连。 纪棠本在屋内做着针线，听到外面吴瑜与儿子的谈笑声，也便收了针线笑着出门来迎。这些年母子处境艰难，种种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她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来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那年雪中午后救了那个跪在宫后苑差点冻死的人，若非张敏想方设法的保护接济母子二人，只怕二人早就成了这安乐堂中的怨魂。然后就是遇到吴瑜，在自己最困难最走投无路时遇到的好姐姐，若不是她和唐悦多番帮扶，只怕自己也不能有这个可爱的一个儿子。当然还有周琪，虽然周琪不能常来探望，但是纪棠很清楚，皇后娘娘在宫中处境也并不好，周琪在宫中为守护皇后娘娘费劲心力，却还能惦记着自己省着用度接济一些，当真是难为她了。 想到这些给自己温暖的人，不免又想到了另一个人，自己曾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妹妹——姚嘉。或许她是不知道的吧！她不知道自己沦落至此，她或许为自己的消失也伤心难过，她只是太久找不到自己放弃了，应该是吧！纪棠一直这么说服自己，不愿向任何人提及，她对这个妹妹是如此在意，哪怕她不愿与自己同甘共苦，哪怕只有一点点捎带的关心也是好的，可是从来没有。周琪也曾来说过，她为纪棠留意打听过姚嘉的消息，只是自从纪棠因为“病痞”被打发来安乐堂从藏书阁消失之后，姚嘉从来没有找过，哪怕去藏书阁问询都没有过，那时周琪还曾安慰，或许是她消息不灵通没有打听到罢了，但是纪棠感觉自己隐隐知道了些什么。 甩甩头隐去那些不好的想法，纪棠重新打起精神出了门来，看到正在院中说笑的三人，突然觉得，或许就这样平平淡淡的静好岁月安度余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长哥儿又淘气了，大热的天气可不许闹你姨母！”三人转头看来，男孩一手拉着吴瑜一手拉着唐悦走来，恭恭敬敬地在纪棠身前站好，仰着头笑得开心极了，大声说道：“孩儿没有闹姨母呢，因为姨母送给孩儿一本《增广贤文》做礼物，孩儿正跟姨母道谢！”看着儿子活泼可爱的模样纪棠不由得轻抚了儿子的小脑袋，却是看向吴瑜由衷地说道：“吴姐姐，谢谢你了。”“说什么谢不谢的，可不是跟我见外！”吴瑜听了这话可是不高兴了，接着说道，“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孤苦伶仃没个依靠的，若不是有了长哥儿常来陪伴，这漫长的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才好，倒不如死了安心……”说着竟生出几分哽咽。纪棠与唐悦赶忙安慰她，却想着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以至于同命相怜的三人却互相宽慰着抹起泪来。这时男孩还不懂她们为何落泪，带着几分懵懂抬头看着三人，最后鼓起勇气大声说：“娘亲！姨母！唐姑姑！你们别哭！娘亲教孩儿要善良要坚强要做男子汉，姨母教孩儿要谦和要有礼要做君子，唐姑姑教孩儿要孝顺，孩儿都记得的。孩儿一定听娘亲和姨母的话，将来做个男子汉做个君子，保护孝顺娘亲、姨母和唐姑姑！不要哭了，好不好？”三人听着四岁孩子的豪言壮语不知为何就那般坚信，这个还不知命运艰辛的孩子，是可以依靠信任的，因为这是三人倾注了全部心血所养育的孩子，他必然是最好的。 哪怕日子再苦再难，这三个坚强的女人都不曾当着孩子的面如此失态，忙转了话题，又因是男孩的生辰便一起做饭庆祝还特地煮了长寿面，一家人其乐融融，直到夜色阑珊。 盛夏的夜间闷热无比，蚊虫也颇为恼人，儿子不愿睡觉非要再学两首唐诗，纪棠只得又教了他李白的两首诗，再说了一个故事，这才让儿子渐渐沉入梦乡。纪棠这边刚准备去收拾屋子，听到门外传来三短一长的叩门声，便知是张敏来了，赶忙去开门。这几年张敏没见什么变化，依旧是壮实的模样，只是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沉静稳重，他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放下包袱后躬身给纪棠行了一礼“纪娘娘万安！” 纪棠哪里肯受他的礼，让在一边赶忙扶起他说道：“张先生不要总是如此见外，快坐吧！”张敏这与纪棠一起坐在桌边，向屋内望了一眼问道：“小主子睡下了？”“嗯，刚睡，你若早来一会还能与他说说话，此时若是叫醒他，只怕一夜都不得安睡了。”“不用，让小主子安歇吧！这是带了一些用的东西来，现在陛下身边伺候总不敢轻易离开，今天戴先生（注②）侍候陛下先歇了，才得空过来。还望纪娘娘体谅。”“这些年多亏了张先生帮扶，否则我们母子二人只怕早就……”纪棠说着隐隐红了眼眶，却还是堪堪忍住了，而后郑重地对张敏说，“张先生，纪棠还有一事相求，请张先生成全！”张敏不解纪棠何意，却还是点头应道：“纪娘娘尽管吩咐，只要张敏还有这条命只要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帮纪娘娘实现。”“长哥儿年纪渐渐大了，他不能总跟我困在这个地方耽搁了一辈子。”说着向屋内方向慈爱地望了一眼，然后回过头继续说，“我想求先生，能否带长哥儿回宫交给皇上教养，毕竟是皇上的骨肉，跟着皇上总好过跟着我在这吃苦受罪。” 张敏听了大吃一惊，赶忙劝阻道：“纪娘娘不可啊！若是小主子回宫，万贵妃必定知道了此前的前因后果，必然还要再加害你们，那您的处境堪忧啊！”“先生不用管我，”纪棠坚定地说道，“我现在都是为了长哥儿活着的，只要他好哪怕要了我的命，我也是不怕的！他困在这个地方不知世事的，难道一辈子做个没名没姓的人？我只求先生一定要护他周全平安长大，不求他有多大的出息，能安稳长大成家就好了。”张敏似乎还要再劝什么，纪棠的一句话却打消了他最后的规劝之心。 张敏永远不能忘记纪棠回头望向屋内的眼神，蕴满了怜爱、歉疚、苍凉和决绝，她淡淡地说：“母亲对孩子的深爱，先生或许不懂，但是先生只需知道，为了他，纪棠死不足惜！” 张敏的拳头在桌下几握几松，最后终于还是做了决定，盯着纪棠坚决地说：“纪娘娘放心，哪怕舍了张敏一命，一定也要保护小主子安然回宫。”而此时沉睡的男孩还不知道，四岁生日的这一夜，他的命运开始转变，他终将踏上那条充满艰辛却写满传奇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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