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央听金大舟语气憨直,不似做假,倒也好笑,他心念一转,却又照实答道:“小的不知前辈为何一定要明日相见,恐防有诈,便在此守候。” 原来萧央为防有诈,前两日一边在安宁寺布兵,一边也在月华城里加强了巡视,始终未见可疑之人。待第二次看见大门上的箭矢,他心下一动,细细观察了箭身的角度,估算了射箭的箭程,就推测了射箭之人的位置。到了次日,萧央早早交代了下人,只说自己在屋内歇息,谁人不见,却是提前等在此处暗暗观察地势,想着若是自己,会在何处开弓拉箭…… 心思细腻如萧央,不多时就把金大舟行动之处猜测了十之八九,而且,金大舟今夜,竟然依旧再来。 就在方才,萧央眼睁睁看着金大舟如一只夜枭似的,悄然落在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上,再看他从容拉弓,射箭!听长箭破空的犀利声,萧央暗自惊叹树上之人,乃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金大舟射出了竹箭,心下十分得意,收拾了弓箭正待下树离开,却听见树下有人殷勤问候,大惊失色去看,竟是萧央,他心中不满:“我才寄信与你,你为何不在府上等着?” 萧央却不答话,长剑凌厉出鞘,直奔金大舟而去。他暗喜今夜寻得敌踪,定能够斩获贼首,却不想自己到底是年少轻敌,再此遇上劲敌。二人之前过招逾百,他虽始终取巧,内息也已经不稳,倘若再打下去,恐怕要落败。 …… 金大舟听萧央言恐防有诈,心中不愉,可略一想,觉得自己的行径,也的的确确是偷偷摸摸,不甚光彩,就哂笑道:“你却是不知,某家年轻时中过一种叫做碎叶的剧毒,毒入肺腑,怎么都清理不干净。每年六月都要复发,痛得死去活来,所以杀了宫里负责采买的钱狗之后,某就躲进了宁安寺,自称是个云游此地,得了恶疾需要庇佑的僧人。谁料某家昏天黑地躲了半月的清净,你竟然挑了‘烽山’城内外十三个舵口,真是恨杀某家了!” 萧央听他坦诚,倒是有了攀交的心思,他道:“你既然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为何要助纣为虐?不如……” “助纣为虐?”金大舟声里带着愤恨,却又朗声大笑,“谁是纣王?刘旌宇当年恶计离间武林盟,手里又沾过多少鲜血!想我……罢罢,不提也罢!今日金某若有幸,能乱姓刘的朝堂,才算是报我满门血海深仇!” 却原来还是这一桩公案!文宗皇帝当年为除掉武林盟,的确是和江湖中人结怨颇深。如此,金大舟也难以拉拢,他拧了眉毛,暗自掂量:真要打起来,还要吃亏,不如发个信号,唤了人来。 萧央自知不能取胜,方才动了召集人马的心思。 可转眼就听金大舟道:“也罢,今日某家不愿与你个小儿郎结下冤家,俺若是想除了萧诚老贼,自去寻他。”说罢转身便走。 萧央听他对家父不敬,怒火瞬间点燃,不管不顾携着剑追去,谁料,金大舟看着笨重,又扛着一根玄铁棍,却去得极快,眨眼不见踪迹。 萧央的轻功,是家兄亲传的含藏天步,问鼎江湖无人能及,可他乱了气息心神,此刻七分功力施展不出三成,追了半晌,只能作罢。 慢了脚步,萧央疲惫回到萧府。刚踏进云起居,却见观棋与萧禄两个正在掐架。 两人还怕吵了萧央休息,不敢高声,只手上暗自较劲:年少的抓了年老的头发,年老那个又咬了年少的胳膊,两人纠缠一起,如斗牛般瞪着眼眸,偏各自紧咬牙关,呼呼喘气不肯喊叫服输。 萧央心下烦躁,走过去,两手各提了两人的衣服领子,生生将两人拽开。 观棋看萧央竟是从外面回来,兼满身疲惫模样,不由得大骇,张大嘴巴不知该说些什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只管磕头,也不敢告饶。 萧禄见此,亦慌了神儿,腿一软便也要跟着下跪。 萧央扶起萧禄,道:“你也一把年纪,如何与观棋胡闹?”话不好听,声音却也没有太多苛责。 两人正暗自松了口气,萧央却把观棋踹了一脚,喝道:“混账东西,忘忽职守,没大没小!再不管教你,怕要上房揭了青瓦。自去福叔那里,领二十个板子。” 萧禄见此,忙拉了萧央的衣袖低低哀求:“今日之事,都因我为老不尊而起,莫要再罚观棋,要打,只好我这把老骨头去领。” 萧央叹息,向着观棋道:“滚去帮禄叔看三个月大门,再来云起居当差!” 观棋诺诺应了,抬头悄悄给萧禄挤个了鬼脸,全然忘记刚才二人因为猜拳猜恼了,打得难舍难分。 萧央到了书房,仍不歇息,认真写了几封信,封了口,命闻筝拿给萧义各处去送。 送了书信只歇下半个时辰,忽听外间闻筝火烧了屁股似的窜了进来,喊道:“大事不好!城门处走水了!” 城门处失火,扑灭了就是,门楼处守夜打杂的侍卫大把,怎么报到升平将军府?! 萧央迷离的脑子刹那激灵了一下,星眸朗朗看向闻筝。 “三爷!大事不好了,四座城门先后失火!却未抓到纵火之人。”闻筝的脸色有些苍白,心下也有点颤抖,唯有话语还算流利。 萧央的拳头砸在几案上,怒道:“废物!” 他的怒火自然不是冲着闻筝,而是月华城里巡城的御林卫。一座城门失火,就已经该谨慎警醒,何况是两座、三座、四座!定是那些带队的蠢货们,看见何处失火,就一窝蜂钻过去,白白被敌人牵了鼻子走。 随手抓了件衣服,萧央就往门外走去,闻筝跟不上他的脚步,在后一叠声的问:“三爷去往何处?要不要小的备马?” 萧央不理,等闻筝再吩咐了下人备马,黄花菜都凉了!他几个纵跃,就到了马厩外,刚打了个呼哨,飒风已精神抖擞冲了出来,玄衣黑骑,转眼间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到了宫门外,萧央看见四下灯火通明,兵马济济,齐刷刷分布在四下,暗自叹息:还不算太蠢。 守在城门下得林将军看见萧央,赶紧上前回话,只说因为形势紧张,便调动骁骑尉守在宫门外,宫内,皇城十三卫也已经戒备,暂时未发现刺客影踪,各处城门的火势也很快扑灭,所以齐侍卫未敢报达上听。 萧央冷着脸,道:“开宫门,我要进宫。” 今日皇宫内一等侍卫齐锦当值,现在还未敢报上听,也就是没有报给各宫的主子,但四座城门失火,纵然是及时扑灭,月华城也早已是人心惶惶,再不讨一道安抚民心的圣诏,还不知要出什么事。此时萧三爷愿意出头,于御林卫来讲,的确是乐见其成之事。 琼华殿里,刘旭忽闻夜半萧央求见,心中一凛,起身道:“宣!” 守夜的卫公公赶紧上前侍候穿衣,刘旭却推开他,赤着一双脚就匆忙来到正殿。 萧央看见刘旭狼狈模样,双膝跪地,道:“臣有罪!” “起来回话。”刘旭心惊,眉头拧得更紧。 萧央起身,回:“回皇上的话,臣有负圣恩,未能及时清缴叛逆,今夜月华城四处城门走水。” “四处走水?”刘旭听罢,怒火直冲顶门,“四处走水!可有反臣与刺客趁乱攻来?!” 萧央摇头。 “可抓到何人纵火。” 萧央敛首躬身,回:“臣有罪。” “嗐!”刘旭叹息,“都是废物!若今日逆贼的兵马攻城,你们一个个都等着来给朕收尸好了!” 听皇上雷霆之怒,萧央更加惭愧,双膝重新跪地,道:“臣有罪!” 刘旭往座椅上一靠,喊卫公公:“茶!” 卫公公也正震撼不能自拔,随手抓起一个茶壶,倒茶给刘旭递上。 可子时之后,寝殿的茶倒是一直温着的,大殿里的茶却不再更换,刘旭喝在口中,冷冰冰不是滋味,不禁青白了脸色,拿着茶盏就要向前掷出去,抬眼却瞧见萧央依旧跪在眼前,于是生生忍住,把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御案之上!道:“你跪在那里作甚么?等朕赏呢?” 刘旭心中愤怒,下手极重,杯子在御案上,也碎做一片片,割破了刘旭的手指,汩汩溢出鲜血来。 旁边卫公公瞧见,一张脸全没了颜色,哭天抢地喊人宣御医,一行自己也赶忙拿出帕子要给刘旭包裹。刘旭却恼怒抢过帕子,自己随便缠在手上。 宫中瞬间和宫外一般混乱了起来。 萧央看御医终于帮刘旭把手包扎好,却缠得如粽子一般,不禁连连叹息。 刘旭听他叹息,没好气道:“叹气做什么,朕还活着呢!” 萧央默然片刻,竟有些情怯道:“臣还等着皇上拟恩旨抚恤城中百姓呢。” 刘旭一怔,道:“你来代朕拟旨。” 萧央赶忙走到御案一侧,磨墨等待刘旭开口。 不多时,抚诏被各侍卫高举,在月华城混乱处宣读。民心虽依旧惶惶,但朝中重臣都还能各显神通,四处打探些消息,唯平头百姓无可奈何,一行暗自揣测,惊疑不定,一行被侍卫和衙役们劝着赶着各自回家。 此事一出,城内风声更紧,巡城的侍卫又添了人,紧锣密鼓四下搜查。也正因出了事,百姓反而不再厌烦侍卫上门,每每不见了铁甲长矛的兵将,反而觉得不安。 城里搜索紧张,城门处更是戒备森严。金大舟待要离开,无奈作茧自缚,只好听着自己的肚子发出滚雷似的声响,却躲在一间废弃的老宅子里不敢出门。这宅子原是“烽山”的一个暗舵,被萧央挑了之后,就安排侍卫看守,只是金大舟何惧这些三脚猫的角色,他溜进了宅子,自寻了稳妥的去处酣睡许久,等醒来也不敢贸然出门,等着天黑无聊,暗自里将刘氏十八代祖宗问候了无数次。 原来,他昨夜与萧央过招,没讨了好处,心头郁郁,也不敢回宁安寺。自思索了一遭,恼恨地寻了家客栈,偷出几床的被褥,又找了家酒窑子,将被褥拿酒浸得湿透。准备一番,裹挟了烽山舵口埋藏着的一些□□硝石,便要去做一件大事! 金大舟力大无穷,扛着湿透了的被褥竟也身轻如燕,到了月华城东城门外,他只把被褥卸下一床就跑。守着城门的侍卫闻着刺鼻的酒味,又看见怪物似的形态倏忽而至,倏忽又走,赶忙鸣金示警,众人一起去查看那地上黑乎乎的物事。谁料空中几个带着硫磺硝石的箭矢呼啸而来,未到城门已然着了明火,落在地下的被褥之上自然火势骇人,其间□□硝石炸起,倒轰轰烈烈! 城门处的火其实不能造成什么实际性的威胁,可侍卫们一时慌乱,竟然伤亡十数人,待冷静下来扑火,又耽搁了一些时候。众人被烧得灰头土脸,不禁急怒交加,急忙忙发了讯号给城中兵马,四下里只当城门处出了大乱子,一时间都往东门涌来。 众人乱纷纷赶到东门,却又见北门着火,北门乱罢,又是西门、南门…… 各路兵马明知被人牵了鼻子走,却也无可奈何,各自将纵火的情形形容得十分可怕,纵火的金大舟不但变成了三头六臂,功夫又“提升了”几重,而且是伙同了许多强人,精心设计了此次纵火…… 金大舟肠子直若竹竿,原就是为出自己一肚子的恶气,再想不打此番行径造成的后果,真真是“翻天覆地”…… 先是萧央因此难辞其咎,早朝就被刘旭降了三级,责令待罪立功。 朝中早有人眼红萧家历经三朝屹立不倒,此刻见萧央被罚,暗地里生了许多口舌,甚至有些想藉此踩一踩升平将军府的,退了朝便凝神静气开始拟折子。 沈灵犀听闻此事,不禁大为担忧,搜肠刮肚准备了一箩筐安慰的话语赶到萧府,却见观棋无精打采守在门外。 沈灵犀大奇,问:“观棋,你如何换了差事?你家三爷可在府中?” 观棋见她,拿袖子遮了脸回到:“回沈大公子的话,奴才犯了错,被罚守门,无颜见沈大公子。三爷今下朝就没回来,听说约了兰神医去逛酒肆了。” 酒肆?莫不是借酒消愁?沈灵犀大为不满:想要畅饮开怀,为何寻兰亭那个痨病鬼?半斤酒下肚,就要出洋相! 灵犀以为,萧央受过打击,简直成了个傻子,千杯不醉的沈灵犀!酒中君子的沈灵犀!就这么被人轻飘飘忽视掉了! 忍无可忍! 却原来:江湖仇冤,不知今夕何年,前生旧恨,向谁空怨怼? 梦不留眠,怅惘何处婵娟,了却尘缘,可肯独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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