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长夜,何人悲苦,何人孤寂,何人欢笑。 墨夜掩去一切,无论此时几分好颜色,都成一片漆黑。 好颜色,也不敌黑夜中的灯光。 摇摇曳曳,忽明忽暗。 苏息锁眉,“陛下?” “孤今晚想听名臣故事。”姝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苏息解衣入帘,与女帝共枕,二人同盖一条暖衾,姝和只露出一个脑袋,秋水望着他。 他伸手将李姝和搂入怀中,絮絮道,“李尚书揆为卢杞所厌恶,(李揆)他被任命为到番邦签订盟约的使者,李揆以年老为由推辞,恐死在路上,不能完成使命,帝也恻然。 “卢杞说,‘和戎人议和应当择练朝者,非李揆不可,李揆与戎人议和,那些比李揆年轻的以后就无可回避了。’李揆不敢辞,李揆至番,番王问,‘闻唐有第一人李揆,公是否?’ “可李揆只说一句,便无恙回到长安。” 姝和饶有兴致地问,“他说了什么?” 苏息勾了唇角,“他说,‘彼李揆安肯来耶?’” 如果你是李揆,你敢来吗? 李姝和双靥轻陷,“好聪明。” 接着姝和就想起身去剪灯,苏息怕她冷着,让她别动。 他执剪剪灯心,倚叙漆黑不见一光,他复入衾,抱着她。 “苏息。”李姝和唤他。 “臣在。” 她念道,“唐朝第一李揆……”又问,“如若他玉蕴珠藏,是不是就无此劫了?” 苏息不由颦眉。 他的下巴抵在姝和头上,沉吟一声,道,“玉蕴珠藏是因怀才不遇,怕才华为人所嫉,李揆已位列尚书,如此还不尽心尽力,只想明哲保身,就只能说他受之有愧了。” 李姝和了然的“哦”一声,他抱着她的力气又紧一分,道一句,“安眠了。” 女帝蹭了蹭他,“好眠。” 翌日。 蒙蒙春小雨迟来,温和依旧,新绿在白纱之中,更显美意。 苏息因要上早朝,已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倒是姝和窝在暖衾里不想起来。 双成来直接将她拉起,哪怕她意识不清也替她洗漱更衣。 苏息有些不解,双成解释道,“陛下每逢雨天便显倦怠,但她已吩咐过,早朝是不可耽搁的。” 直至早膳后,姝和才清醒过来,她病了半月多时,早朝就一直没上,连着百官也休了假,半月多来,一直都是摄政王李綮、丞相郑敛术及六部尚书共同处理政务。 一想到上书房叠高的奏折,回不好还要挨摄政王的批,李姝和就觉得头大。 嗯,虽然她不喜欢李綮权倾朝野,对她也一直指指点点的,但的确因为他的才能,上昭才一直相安无事。 可她与李綮,又何止相看两厌呢? 出殿时,李姝和嘱咐苏息带一竹骨伞。 穿长廊见,随檐落雨,梅子青青。 姝和遣了双成,苏息执伞,二人相拥,同去早朝。 —宣政殿— 雕梁画栋,龙飞凤翥,一丈高阶,已定贵贱。 因着苏息昨日没穿朝服来,双成又去尚服取一套朝服,他虽不是女帝的侍君,已胜似女帝的侍君了。 苏息出入倚叙的次数这么多,朝中早已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敢在李姝和面前说。 这个坏脾气的女帝,在十二岁时,因宫娥说了一句触怒她的话,将那名宫娥丢进水里,那时正是寒天冻地,她吩咐直至宫娥呛水昏厥,再把人捞起来。 宫娥醒来后高烧不止,没过几天就死了。 那时正是她登基的第二天。 女帝生性暴戾,这绝对与李綮脱不了干系。 逢晚时他去了一趟倚叙,次日便自请罚俸半年。 李姝和也赌气似的一连好几天不上朝。 朝中大臣对此失望不已。 所以,李綮何时掌朝政,似乎也有迹可循。 女帝昏庸,他只能独自撑起上昭的一片天,天底下,上昭民众安居乐业四方相安无事。 是他知人善用,用人不疑的成果,但他到底不是神不是仙,国都之外他不能及的地方,那些李綮曾看好的人,他们是否能从一而终,尚不得而知。 这也是李姝和不肯信他的原因——太自负。 苏息同百官一起,朝中对他皆是不屑,更有二三窃窃私语。 他早已见怪不怪,他是靠着女帝李姝和才位及侍郎的,确实比他们的官位来得更不光彩。 三声悠扬的钟声回荡在整个皇宫,众臣鱼贯而入宣政。 太监扯着嗓子喊道,“上朝——” 诸臣伏地行礼,“国昌天祚,昭帝千秋。” 李姝和清亮的声音在群臣语毕后响起,“众卿平身。” “谢陛下。” 接着李綮入座,姝和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每回在朝堂上,李姝和就在想,如若此时有一人站出来,道一句弹劾朝堂上的某某,然后二人争论到脸红脖子粗,抖落私事一大堆,那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事。 然而,并没有。她登基了三年都不曾有。 又是极无趣的早朝,李綮定下了治水人选和春祭的日子,并说了相关事宜。 只不过,王徥这名字,怎么这样耳熟呢? 下了朝,李姝和见到苏息的时候,他手中拿着一张宣纸,上有墨迹,他看到姝和来后,折叠入袖中,从容行礼。 李姝和倒没那么多嘴去问,每个人都秘密,好奇归好奇,何必刨根问到底。 她牵苏息的手,道一句,“苏息,孤想去松月台。” “好。”他一手执伞,一手将她拥入怀中。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染寒了啊。 —松月台— 高楼魏巍,在绵绵细雨中透出一种恍若仙境的美。 李姝和走在九曲木梯上,伸长了手,去接檐牙低落的水。 苏息收了伞,赶上来,正好瞧见女帝看着自己指腹上的一滴水,像眼泪。 他驻足。 李姝和笑着看他,又往上走,边说到,“孤不喜欢雨天。” 苏息看了眼外边天。 说实话,他也不喜欢。 但只要不淋在身上,他便不会有多反感。 再看李姝和,已人没影了,不过想她那两步并一步的轻快脚步,不见踪影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上边的与其说是松月台,不如说是个松月亭,四边皆是通风。 但中有起一个台,高五十公分,屋梁极高,四周有二米高的护栏。 像是,一个金丝笼。 苏息上松月的时候,姝和从另一侧高桥走道中露出身影。 她褪去帝衣,换了一袭红装。 很明显,那是舞裙。 李姝和并没有理苏息,只深吸一口气,如红燕飞跃。 折腰盘旋,红袂舒卷,她宛若一只蝶,如果说百蝶游花间,蝶为衬,那此时就是万花只为一蝶开。 美至万花为衬。 引仙歌和春如至,鸾惊疑为主归来。 脚尖点处如莲花绽,衣袂一挥似拂星辰。 她像是这世间最自在的灵怪。 一舞毕,脚步踉跄,苏息回过神,伸手扶她。 又怕她冷,解下朝服披在她身上。 明明除去朝服,他只剩里衣一件了。 “孤舞得好吗?” 苏息笑道,“好,无人出其二。” 李姝和笑靥绚丽,“谬赞了。” 此处空荡,两人便坐在离栅栏不远处。 姝和想了想,朝苏息说,“孤想同你说一个故事。” “好。” “曾有一名女子,她有这世上难得的舞姿,她的好命也是上天赐的,生于李氏皇族,贵为郡主,可她二八时,严父慈母相继而亡,母皇怜她孤苦,让她来与孤作伴,那年孤五岁。” “可她竟……”姝和犹豫片刻,仍是接下去说,“可她竟喜欢上母皇的凤后。” 苏息锁眉,知道太多秘闻,让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可姝和并未注意到,续言,“母皇眼里哪是容得下沙子的人,但二年的感情岂是无情?后来凤后被赐死,她便被锁在这里。” “她也算孤的恩师。” 苏息看一眼姝和,墨眸满是疑问。 姝和颦眉,显然有些难过,“因为母皇并不喜孤学艺。” “她需要的不是一个女儿,而是一个继承人。” 母皇从不在意她的感受。 姝和把头靠在苏息肩上,苏息抱她的手紧一分。 她笑,“苏息。” “臣在。” “和你在一起,日子总过得很慢很美。” 苏息亦笑,道一句,“孤也是。” 松月台四面景色,从上往下可俯视大半个阳昭宫。 女帝坐在地上,双膝微曲,同苏息偎在一起,看着细雨从檐翼凝聚后大滴的落下,望着鱼肚白的天。 她启唇道,“低飞寻巢燕,湿翼迷丛间。” 燕岂会湿了翅膀寻不着朝? 不过是,燕湿翼,帝失意。 铩羽之鸟。 苏息喟然。 耳边传来脚步声,二人齐向木梯口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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