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你明知道自己中了九幽毒掌的寒毒，你为什么还要跳下九幽寒潭？”龙无情靠在门边问落香，依然轻描淡写，语气中竟似有一些关切。　　楚怀玉也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关切。　　这次再聚，他已经明显感觉到龙无情的变化。　　这一个多月，龙无情几乎不在自己的房内休息。　　除非有紧急事情他必须离开，其他时间，他一直都守在落香的床前。　　虽然他总是将自己的感情深深隐藏起来，任何时候说话总是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可楚怀玉知道，龙无情平静的表面下，压抑着的深沉比任何人都强烈。　　这个骄傲的男人，已经不想再失去他怀中的珍宝。　　难道这几个月，他体内的摄魂香真的已经不再起作用？　　落香低头，思索许久，才道：“我想知道关于水含烟的事。”　　“水含烟？”楚怀玉不免怔住。　　落香站直了身体，绕过龙无情，掀开帘子准备进屋，一眼就看到桌子上的白兔，不觉怔住。　　“它长大了许多。”龙无情在身后淡淡地微笑。　　“它长大了，可你却憔悴了许多。”落香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龙无情听了竟似怔住。　　落香走了进去，抱着白兔靠在了床头。龙无情和楚怀玉随即在旁边坐了下来，问她：“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水含烟和楚伊莲。”落香用手轻轻抚摸着白兔，头也没有抬。　　“为什么？”楚怀玉微微皱眉道：“这些都是陈年往事，早就已经过去了。”　　“二十年了是吗？”落香抬头定定地看着楚怀玉。　　“是。”楚怀玉低下头，半天，才道：“为什么你想知道这些？”　　“为什么我不能知道这些？”落香却反问。　　楚怀玉的眼神黯了下去：“其实你口中的楚伊莲，就是我的亲姑母。”　　“水含烟这个名字在楚家和白家都是大忌，谁也不能提起。姑母和姑父成亲的时候，我才三四岁，我只隐约记得，他们成亲当日，我曾在门外看见过一个怀抱婴儿的少女，后来这件事便谁也不敢说了。我曾偷偷问起过，却被父亲知道，将我吊在房梁上三日水米未进。所以自那以后所有人都再也不敢提起这件事。”　　楚怀玉看了看龙无情，道：“无情公子是残梦居的主人，残梦居的卷宗里应该有记录当时江湖中所发生的事。你想知道这件事，不如由无情公子来讲，比我的道听途说也许要好一些。”　　落香便将眼睛转向龙无情。　　“你一定要知道这件事？”龙无情依旧淡淡问她。　　落香肯定地点头。　　“和你明知道自己身中九幽毒掌的寒毒，却依然不顾一切跳下九幽寒潭有关？”龙无情再度问她。　　落香低下头，却又用力点了点头。　　龙无情不再发问，叹息一声，淡淡地开口。　　“二十一年前，年方十九的白家少公子白无尘经过路州，偶遇一位美丽的少女，男才女貌，郎有情妾有意，他们二人互生情愫，私定终生，这个女子就是水含烟，当时的她，也不过十六岁。”　　“男才女貌，本来是应该可以成就一段千古佳话的，却由于二人的身份悬殊而不得善终。水含烟是幻花宫宫主的独生女儿，而白无尘是也是银城白家唯一的儿子。幻花宫靠着摄魂香霸居西南一带，为武林人所不齿，而银城白家却是江南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系出名门，颇有声望。白无尘知道白家是不会同意娶一个歪门邪道的女子进门的，便力劝水含烟改邪归正，水含烟也为了做白家的媳妇，不惜背叛幻花宫，和幻花宫断绝了关系。当白无尘带着背弃一切的水含烟来到银城的时候，白家却坚决不同意水含烟进门。时隔不久，就传出白无尘和楚家的女儿楚伊莲成亲的消息。”　　“白无尘和楚伊莲成亲之日，水含烟抱着才出生的幼女来到喜堂，却被白楚两家的人拉出门外，水含烟抱着婴儿跪在白家大门口三日三夜，却连白无尘的面也没有见到。无论水含烟怎么说怎么做，白家就是不肯让她进门，甚至，连白无尘的亲生女儿都拒之门外。而由于她是幻花宫的人，所以没有任何人同情她，最后，走投无路的水含烟抱着幼女离开了银城。”　　“那她离开银城以后呢？”落香紧紧看着龙无情。　　“后来呢？”楚怀玉也看着龙无情。　　“江湖传言，水含烟抱着幼女重新回了幻花宫，然后接掌了幻花宫，做了宫主，当时的幼女，就是现在她的女儿水玉蝶。”龙无情淡淡地说。　　“是这样的吗？”落香看着龙无情，眼神复杂，竟似有些失望，又似有一些欣慰。　　“这只是江湖传闻，江湖上的人都这么说。”楚怀玉道。　　这些消息，他不敢从家里问起，都是听江湖上的传言。　　“真的是这样的吗？”落香再度看着龙无情，似是要确定。　　龙无情沉默许久，忽然又继续说了：“可其实，没有人知道，在水含烟离开白家之后，楚伊莲也曾经离开过白家一段时日，而水含烟回到幻花宫的时候，也并没有带着婴儿。”　　落香紧张地看着龙无情：“那女婴呢？”　　“她若没有怀抱婴儿，那水玉蝶又是谁？”楚怀玉十分惊讶：“不是水含烟的女儿吗？”　　龙无情摇摇头：“她只是水含烟回到幻花宫之后，从别处抢回来的女婴。”　　落香忽然一阵眩晕，丢开手中的白兔，龙无情立即坐了过去，将她扶在怀里。　　“原来水玉蝶竟不是她的亲生女儿，那她的亲生女儿又去了哪里？”楚怀玉沉吟半响，才喃喃地问了出来。　　“这个倒是不清楚。”龙无情摇摇头。　　“楚伊莲为什么要离开白家，她去了哪里？她做了什么？”落香忽然叫了起来，紧紧盯着龙无情，又看着楚怀玉，突然用力抓住龙无情的肩膀：“你说啊，你快说啊！她到底去了哪里，到底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龙无情注意到落香的异样，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道：“你怎么了？”　　“我要去银城，我要去找楚伊莲，我要去找她问清楚，我要去银城……”落香忽然失控，推开龙无情摇摇晃晃地下床。　　“落香，你怎么了？”龙无情紧紧拽住落香，落香却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要去找她问清楚，到底是不是她，是不是她逼着水含烟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为什么那么狠毒，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说什么？”龙无情和楚怀玉霍然站了起来，不敢相信地望向在门口挣扎着的落香，落香却已经支持不住，扶着门边倒下，再度晕了过去。　　龙无情抱起落香，将她轻轻放置在床上，然后看向楚怀玉。　　“她说，是姑母，逼着水含烟杀死了那个婴儿……”楚怀玉呆呆地看着龙无情，依旧在寻思刚才落香说的话，眼里尽是不能置信的神色。　　“你那天在幻花宫到底看见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跳下九幽寒潭？”沉默许久龙无情忽然冷冷地问楚怀玉。　　“我看见……”楚怀玉甩了甩头，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慢慢回忆道：“我跟在她后面上了幻花宫，乘着她和水含烟打起来的时候偷偷跑去寻找少卿，可是幻花宫迷宫一般复杂，我根本找不到关押人的地方，我几乎翻遍了整个幻花宫都没有找到，绕来绕去，最后绕到了九幽寒潭旁边，正好看见落香挥掌过去，水含烟却不躲不挡，只像疯了一般，嘴里不住地叫着：我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是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就落进了寒潭之中，接着落香也像是受了刺激，呆立了片刻，自己就跳进了寒潭，我根本来不及出手，只能冲上去把她拉了出来，拉着她逃出了幻花宫，就这样，对，经过就是这样的。”　　龙无情听了之后，也不做声，只来回不停地在屋内踱步。　　“可是，是不是水含烟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和落香又有什么关系？水含烟怎么会杀死自己的女儿？她为什么……”楚怀玉也喃喃地问自己，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来回走了许久，龙无情忽然间回过身来，定定地盯住楚怀玉：“那天在夫子庙，白夫人看到落香背后的掌印，就受到惊吓，疯了一般逃离了夫子庙……”　　蓦然间，楚怀玉惊醒，夫子庙内，落香背后随着年月长大的掌印和楚伊莲疯了一般狂奔出夫子庙的情景又闪现年在二人面前。　　“是啊，姑母那天的反应真的是很奇怪……”　　“落香说过，她是从崖顶上掉下来，被师傅捡起来养大的……”龙无情继续道。　　“可是，这跟水含烟和我姑母又有什么关系？”楚怀玉奇怪地看着龙无情，不解。　　“落香在看到水玉蝶会使九幽掌，便大发雷霆断其手腕，她上九幽山去找水含烟算旧账，水含烟却疯了，不停地说自己杀死了亲生女儿，明显是受到了刺激，落香现在却说她要去银城问楚伊莲，也情绪失控，这之间难道没有关系吗？”　　龙无情紧紧盯住楚怀玉，声音漠然而冰冷：“二十年前，楚伊莲离开白家，逼着水含烟用九幽毒掌打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然后把她丢下悬崖，却幸得崖下人所救不死，落香就是水含烟的亲生女儿！”　　“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楚怀玉看着龙无情，又看看落香，跌坐在椅子上语无伦次地摇头。　　“落香一出生就被九幽毒掌打了，中了九幽毒掌的寒毒二十年，这你也是知道的，她无父无母，在回魂谷中被师傅养大，而楚伊莲看到落香背后的陈年掌印就受到惊吓，难道还有比这更巧合的事吗？”龙无情继续分析：“落香出谷之后，一路来路州，目的就是要上九幽山，找二十年前打她一掌的人报仇，因为她的师傅告诉过她，她中的是九幽毒掌的寒毒，所以她才会一直追问九幽宫，又确认水含烟的年龄，就是想找出到底是谁打了她那一掌。可是她听到水含烟说她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便知道自己极有可能是水含烟的亲生女儿，这才不顾一切跳下寒潭，想要找水含烟问清楚。”　　“可是，可是……”楚怀玉拼命地摇摇头，“不过才出生几天的婴儿，怎么会在中了九幽毒掌之后，被抛下绝崖，还能活过来？这不可能。”　　“鬼医！”龙无情冷静地道。　　“鬼医？”楚怀玉带着疑问，不信地道：“鬼医已经失踪了五十年，他已经死了。”　　“不，他没有死，他就在回魂谷。”龙无情继续道：“落香说过，她有三个师傅，一个就是鬼师傅，配制出回元丹的就是这位鬼师傅，她的这位鬼师傅，必定就是五十年前失踪的鬼医。”　　“鬼医和武林双尊同时失踪，你是说……”　　“不错，五十年前，并称武林双尊的武痴和武狂功力精深，两人难分上下，比武三日之后，与紫电剑同时失踪，他们的朋友鬼医也跟着失踪了。以这二人的性格，依我推测，他们必定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拿这把紫电剑，可他们二人功力在伯仲之间，所以他们在回魂谷一待就是三十年。”　　“二十年前，水含烟含泪抱着幼女离开白家，楚伊莲也离开白家，这期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二人发生了摩擦，总之在回魂谷顶的绝崖之上，出生不过四天的女婴被水含烟自己打了一掌，然后从崖顶抛下，崖底回魂谷内的三位前辈正好遇见从崖顶上掉下来的女婴。想必是水含烟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忍尽全力，所以以鬼医的才能，完全有可能救活刚刚被打得闭过气的婴儿，所以他们就合力将落香养大，然后将二人争执不下的紫电剑传给她。而水含烟也因为失去了亲生女儿，所以才在回到幻花宫之后又抢了别人的女婴抚养，以弥补自己失去亲生女儿的痛。”　　“也许……”楚怀玉迟疑着，可无论怎么想，龙无情分析的都很有道理。　　“如果武林双尊和鬼医三人还活着，他们都已经是百岁以上的老人，以他们的年纪和在武林中的声望之高，所以他们三个人的唯一关门弟子，才会在出谷之后对武林中人不分长幼，均以平辈论交。”龙无情说着，看向躺在床上的落香。　　楚怀玉无力地看着落香，喃喃道：“可是，姑母她，一向温柔软弱，二十年来病不离身，怎么会，怎么会……”　　楚怀玉摇着头，求救似地看着龙无情。　　“当然，这些都是猜测，还没有得到证实。”龙无情淡淡地看了楚怀玉一眼，然后抓起躺在床上落香的手，手指从她的指缝间穿过，掌心贴着掌心，紧紧握住她的手。　　二十年，二十年的寒毒折磨，每个月圆之夜，都要运功与体内的寒毒相抗，一个柔弱的女子，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幼年，童年，少女时代，这些最美好的时间里，这个可怜的女子，除了怀里一把冰冷的古剑之外，她拥有的又有什么？　　婴儿时期中的寒毒，连绝代神医鬼医都无法根除她体内的毒性，可能将伴随她一生。　　被亲生母亲用毒掌亲手打死，又扔下悬崖，这个柔弱的肩膀，又怎能承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所以，她就不愿意醒来。　　可是这一切，终归还是要面对的。　　龙无情默默地闭上眼睛。　　楚怀玉跌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床上的落香。　　如果龙无情的推测是真的，那落香和白少卿，才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他的姑母，白少卿的母亲楚伊莲，那个几十年温柔如水一样的女人，就是当年落香命运的缔造者。　　东方已经开始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