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家小院子里,书声琅琅,乡野四处开阔疏朗,读书声传开好远。    站在院子里的覃九寒却有些走神,下意识蹙着眉头,手指无意识捻着手下的宣纸。    下头念着书的楠娃发现,先生今天一上午,不知走神多少回了,便悄悄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几个机灵的娃儿会意,纷纷停下念书的声音。郎朗的读书声,瞬时变得有些稀稀拉拉的。    覃九寒回神,瞧见几个孩子们均是望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走神了。    看了看,已经快到午饭的点,覃九寒便干脆喊了停,让小娃儿们回家去了。    孩子们一走,院内就彻底安静了下来,只闻得院中树上几声稀稀拉拉的鸟鸣。    他上辈子做了三年的酷吏,后来成了权臣,可没有哪件事,让他像今天这么纠结过。见死不救,于他而言,并不需要背负什么愧疚。他信佛,但他不是慈悲为怀的人。他向来认为人各有其缘法,生生死死,受难享福,皆是那人自己的缘法。    覃九寒垂着眼帘,不着痕迹叹了口气,终是起身。    李丽娘刚好出来喊他吃饭,“小叔子往哪里去?吃午饭了。”    覃九寒回头,“嫂子,我有事需往县上去一趟。”说罢便转身走了。    *  李丽娘纳闷,小叔子怎么忽然要去县里了?再仔细一看,脚步还有些匆忙,说不定是急事吧?    她也没放在心上,小叔子做事一向有他自己的道理,她和三哥虽然痴长他了几岁,但从来不会仗着自己年岁大,随意干涉小叔子的事。    吃过午饭,李丽娘便在院子里编草篮子,她手脚利索,干起活来也比旁人快,一下午,便编了整整一筐子。刚想站起身来松快松快,就听得门口传来车轱辘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推开了。    迎面走进两个人,前头的是小叔子,后头的那个,可就让李丽娘彻底傻眼了。    只见那姑娘穿着一身蓝白织花的衣裳,若是旁人穿这衣裳,至少老上五六岁。但她却恰好相反,腰身那微微一收,勒出一截细细的如柳腰肢。发间一根簪钗也无,只用一根木簪子挽住头发,细软的黑发散散垂在白嫩的颈肩,素面朝天,愈发显得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又被人这般细细盯着,沈蓁蓁下意识有些慌乱,等她冷静下来,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抓着前边男人的袖子。    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沈蓁蓁猛地缩回手,不安地看向对面站着的妇人。    覃九寒忽地回头,口吻淡淡的,“喊人。”    沈蓁蓁打了个寒噤,乖乖喊人,“夫人好。”说完,便乖乖闭嘴了,她晓得自己容貌好,家里没出事的时候,这是锦上添花;可眼下家里出了事,她成了一介孤女,这好容貌便成了催命符了。    沈蓁蓁小时候跟着娘亲买过下人,最清楚她这种好容貌的,最不讨主母喜欢。沈蓁蓁本来就性子软,一朝从小姐成了丫鬟,性子便更加逆来顺受了,乖乖垂着脑袋,好一番可怜样。    李丽娘看得心软成一滩,迎上前去,拉着她的手往屋里引,“喊什么夫人,你要是不嫌弃,喊我一声姐姐就是。”    覃九寒挑挑眉,他的直觉果然没错,这丫头身上真的有种特别的气质,总能引得别人对她大发善心。大概是弱者的天赋异禀?    覃九寒顿了片刻,干脆把人交给嫂子,自己往书房去了。    既然一时心软把人就回来了,那就养着吧。这么大人了,养个三四年,嫁出去了,也就送佛送到西了。    ……    夜幕降下,凌西村家家户户灭了袅袅炊烟,燃起了点点烛火,显得温馨而宁静。    李丽娘轻轻吹灭烛火,关上门,这才迈着小步子回到堂屋。    再看堂屋,丈夫已经虎着脸坐在正座上,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小叔子则坐在下首,表情还是没什么波动。    李丽娘走上前去,顺势在丈夫身边坐下,趁着坐下动作的掩盖,重重捏了他一把。    覃三寿被妻子暗暗警告了一番,只好不情不愿放缓表情,但心里还是生气。阿弟若是想娶妻了,说一声便是,哪有这么一声不响往家里带人的做法。    李丽娘警告过丈夫,便主动开口,“小叔子,蓁丫头睡了。”言下之意,人已经哄走了,有啥要说的,赶紧开口。    覃九寒垂眉不紧不慢喝了口开水,动作说不出的潇洒好看,愣是将淡而无味的开水喝出了绝世好茶的感觉。    李丽娘和覃三寿皆是看得愣住,等到回神,发现谈话的主动权早已不知何时到了覃九寒手里。    覃九寒微微勾唇,眼中流露狡黠,这才三五句话将沈琼卷入府试舞弊一案,全家流放宁古塔的事解释了一遍,听得覃三寿夫妻二人皆是胆寒不已。    两人在心中暗暗庆幸,还好阿弟阴差阳错下错过了府试,不然卷入舞弊一案,莫说科考,就连性命都可能不报。    李丽娘后怕不已,拍着胸脯直念“菩萨保佑”。    覃三寿迟疑道,“那蓁丫头……?”    “没错,她是沈琼唯一的女儿。”覃九寒也不卖关子,干脆利落点头。    夫妻二人听了,面面相觑,犹豫了半晌,还是自家的安危占了上风。    李丽娘自认是个妇道人家,没什么不能说的,便替丈夫问出口,“小叔子,蓁丫头一个孤女,你若是想收留,咱家也不是不能多养一张嘴。只是,咱们到底是普通老百姓,会不会受牵连?”    沈家说是卷入舞弊一案,实则只是此案中的小虾米。沈家父子二人定了罪,这事就算是了结了。至于女眷,按照以往的惯例,也不过是发买至教司坊。    既然是发买,那卖给谁便只是个小小的问题,就看给的好处多少了。    听了覃九寒的解释,李丽娘最先松了口气,表情欢快起来,“没事就成,那咱就当养了个闺女。”沈蓁蓁性子乖,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望得人心软成一滩水,李丽娘早就被攻陷了,此时听到家里不会受牵连,很是松了口气。    覃三寿一看妻子都发话了,他也没了反对的理由,便也随阿弟的便了。他有的时候觉得,阿弟实在是性子冷了些,若是家里养个小丫头,能改改阿弟的性子,倒也算是好事一桩。    决定好沈蓁蓁的去留,覃九寒便出了堂屋,往西边书房走。    因为沈蓁蓁来的匆忙,李丽娘毫无准备,只好匆匆忙忙收拾了西隔间,抱了两床棉被,让蓁蓁暂且住下再说。    巧得很,西隔间恰好是覃九寒书房隔壁。覃九寒蹙眉片刻,他喜静,覃府老管家最是知道,他的书房旁边,是绝不能安排人的。    从前的时候,梁帝胞妹保宁公主非要住在覃府,还腆着脸要住在覃九寒的书房对面,大抵是打听到他夜夜宿在书房,抱着深夜偶遇一番的念头。梁帝对保宁公主没法子,宫里头老太后只这一个老来女,宠的不像话,便只好亲自上门托他多担待些。    梁帝是君,覃九寒一介臣子,按道理自然得忍了,更何况这还是皇帝的胞妹,梁朝不知多少少年抱着尙主的心思。    覃九寒当着梁帝的面应了下来,一转身,便搬去宝林山的宝林寺,成日吃斋念佛,好不自在逍遥。    梁帝是个性子懒散、最不喜受拘束的人,覃九寒一走,所有的奏章便全部无人敢做主,只好一叠叠往梁帝殿内送。不到半天,梁帝就撂挑子不干了,匆匆忙忙将保宁公主强行带回宫中,还特意派了贴身大太监亲往宝林寺传旨,诏他回宫。    梁帝似乎是听了旁人说了他在寺里吃斋念佛,生怕他一个想不开出家了,圣旨中言辞恳切,字字诚恳,连连保证不会再让保宁公主扰了他的清净。    从前哪怕是身份高贵的保宁公主,他也有法子让人灰头土脸铩羽而归;现下换了一无父无母的孤女,他反而没辙了。    他不能把人赶走,不说良心过不过的去,李丽娘第一个不同意。别看李丽娘好似最理智,生怕沈蓁蓁给家里招了难,实际上他看得出来,覃家人里头,最喜欢沈蓁蓁的,非李丽娘莫属。    不光不能赶人走,他自己也不能走;只怕他一出门,隔壁的沈蓁蓁便含着泪吓坏了。    这小姑娘别的本事没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小姐,眼泪却比浮山河里的水还多。别的女人也擅长用眼泪来博取同情,她却在这方面天赋异禀,眼窝子再浅不过,一两句重话,便能把人给哭得没脾气了。    覃九寒越想越觉得,自己给自己捡了个大麻烦回家。可是这大麻烦,还真的轻易脱不了手。    胡思乱想了一通,等回神时,覃九寒才发觉他手里的笔一直没放,墨水滴在宣纸上,桌上铺着的宣纸已经被墨水浸透了。    他团了那一团糟的宣纸丢在一边,沉下心来抄佛经。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一卷佛经抄完,灯芯已经烧到末了。覃九寒放下手里的毛笔,拿起旁边放着的剪刀,将烧过的灯芯剪落,烛光又照的室内一片通明。    抄过佛经,覃九寒又做了一篇策论,不知不觉,到了亥时一刻。    覃九寒理了理桌面,便熄了烛火,关上书房门,打算回房休息。    净了面,覃九寒便在床上躺下,正要入睡,忽然听见一阵小小的啜泣声,听上去似乎很伤心,还哭得一抽一抽的,偏偏又是压在嗓子眼的,比起嚎啕大哭,这种隐隐的哭更能打动人。    覃九寒闭眼缓了口气,听那细弱如猫叫的哭泣声在耳边盘桓,躺了片刻,终是起身了。    就当是看在这丫头刚刚不敢扰了他的清净,一直忍着不哭的份上。覃九寒这么想着,刚要出门,眼角忽然扫到一物,脚下微微顿了一顿,便转身回去了。    覃九寒出了房门,朝西隔间走去,果然,等他到了西隔间门口,门内的啜泣声一下子戛然而止了。    大概是刚刚哭得太伤心了,小姑娘一时之间憋不住,打了个哭嗝。    西隔间内。    沈蓁蓁捂着嘴,顾不上糊了整脸的泪珠子,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她初来乍到,又是覃家好心才收留她,若是大晚上被覃家人发现她晚上偷偷哭,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就嫌弃上了。沈家没人了,顾家也不可能收留她,若是覃家再厌弃了她,那她可就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沈蓁蓁正期期艾艾的脑补自己流落街头,捧着个馊掉的窝窝头啃的可怜场景,门框传来咚咚两声。    沈蓁蓁吓得一头缩进被子里,还假装打起了呼。刻意等了一刻钟,听见门外再无动静声响,沈蓁蓁才从床上爬下来,摸黑摸到门口,悄悄开了一条门缝,探着脑袋往外望。    屋外一片静谧,夜色微凉,头顶的月光如水一般洒在院落里,洒在院中的梅子树上,落下一片清辉。    沈蓁蓁低头一看,门前平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香囊,眼熟得很,丁香色,绣着一只灵巧活泼的猫儿,两只圆若琉璃的猫眼,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沈蓁蓁心下一动,却还是谨慎得很,先是小猫似的东张西望了一番,确定四周无人,才从门缝里探出细细的手腕子,“嗖”的一下便把荷包“偷渡”了进来。    原本打算回房,却鬼使神差在拐角处回头的覃九寒,恰好将这一幕看个正着,有些哭笑不得。    都说灯下看美人,月下看娇娘。覃九寒却莫名觉得,白日里的沈蓁蓁还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姐,月下的沈蓁蓁却生动了许多,像只探头探脑四处试探的小猫。    娇娘算不上,小猫妖倒是勉强能沾的上边。    ……    一大早,楠娃嘴里叼着根野草,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小曲,一路小跑往先生家跑。    等到了覃家,一推门,楠娃嘴里叼着的野草也掉了,哼着的小曲也戛然而止,像一只小公鸡被人掐住了脖子,满脸通红。    沈蓁蓁见又有小孩子往家里来,便弯下身子,一双杏眼微微一弯,“你也是覃少爷的学生吗?”    楠娃脸刷的一下通红,红的仿佛要滴血了,喏喏应,“对……对。”    说完,就红着一张脸,逃也似的跑进了东隔间。    进了东隔间,楠娃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就听见后座的小伙伴们吱吱喳喳的声音。    “喂喂,你们知道那个姐姐是谁吗?是先生家的亲戚吗?”    “是先生的远房表妹吧!”稻丰激动的猜测。    青苗吸了吸鼻涕泡,傻乎乎问,“啥叫远房表妹?我也有表妹,天天撵我屁股后面,乌漆嘛黑的,才没有先生的表妹好看!难不成,远房表妹就是好看的表妹?那我也要一个远房表妹!”    稻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小大人似的教训他,“远房表妹就是先生的媳妇儿!戏文里都是这么说的!就你还想有远房表妹,我看你,还是和你家鼻涕泡表妹结婚生娃娃好了。”    楠娃正听到一半,忽然有人喊,“先生来了!先生来了!”    一堆刚刚还叽叽喳喳的小屁孩,当即坐的挺直,仿佛一棵棵精神的小松树。    琅琅的读书声在院落中传开来,沈蓁蓁停下手里的活计,脸上露出了些微怀念的神色。    ……    这几日,凌西村家家户户的妇人们发现,自家皮猴忽然爱上了读书。以前是挥着擀面杖一顿揍,破孩子才磨磨蹭蹭起床;现在是每天天不亮,小崽子就在屋子里喊,“阿娘!阿娘!快点做饭!我也去先生家了。”    不光是年轻妇人们觉得奇怪,上了年纪的大娘也觉得家里儿子古里古怪的。    以前喊他跑个腿,喊了半天,也不见人应;现在是还没喊出口,儿子就上手抢了,“阿娘,三婶婶家是吧?我马上去送!”    说罢,一溜烟就不见了,别提腿脚多勤快了。    顾大娘再一次朝老伴儿念叨,“你说咱阿宇是不是中邪了?我咋觉得不对劲呢?”    顾大爷躺在床上,慢吞吞抽了口旱烟,老大爷似的,任由媳妇在耳旁念叨。    还中邪?发春差不多!自从覃家来了个小姑娘,这凌西村的大小伙子就跟见了骨头的狗似的,围着覃家那小院子。就连跑个腿,还得故意从覃家那条路绕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那点小心思。    顾大娘念叨归念叨,手里的活计一点没落下,捧着盆剥好的毛豆出了院子,口里还念念有词,“有段时间没去覃家了。咱大孙子可还在覃家念书呢,我弄点毛豆过去。这毛豆可嫩了,让丽娘加了盐煮,吃起来不比肉差。”    自说自话出了门,拐了三条道,就到了覃家的小院子。    顾大娘整了整头巾,上前去敲门,“丽娘,我来给你送点毛豆。”说着,就慢慢推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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