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夕阳渐渐沉了下去,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塔楼里面昏昏暗暗的,没有点灯,楼道里面更是黑漆漆的,看不到脚下,只能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幽幽地回响。 怀里抱着的小殿下身体紧绷着,下意识地抓住我的衣襟,似乎是有点害怕。我轻轻地笑了一声,又把他往上抱了抱,牵着小狮子的手也紧了紧,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道:“数着点台阶,每层13个。” 小狮子鼻子里哼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我笑着问道:“你叫‘柴云’?” “你怎么知道?”小狮子的手颤了一下,颇有点惊讶地问道,“你听见了?” “你俩说话那么大声,我怎么会听不见?” 小殿下在我怀里扭动了几下,似乎有些不自在,因为刚刚就是他把小狮子的名字喊出来的。 “你不要让外公打柴云的屁股,要打就打我吧,都是我的错。”小殿下在黑暗里转过头看着我,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怯生生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小澄你说什么呢!”小狮子急声道,“不关你的事,要打也是打我,谁让我偷偷领你跑出来的!”说完,他又开始挣扎着想甩开我的手,似乎我已经变身成要去他家告状,害他们挨打的大恶人了。 没想到这两个小家伙这么可爱,都这么维护对方,长大了一定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我把小狮子拉到身边,温声道:“别闹了,小心再崴着脚,谁说我要去你家告状了?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小殿下闻言一喜,抱着我的脖子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笑着应了声是,两个小孩顿时都欢呼起来,似乎是有什么天大的高兴事一样,小孩子就是简单。 从翠微塔下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两个小孩皮了一下午都累了,看上去没精打采的。我雇了辆马车把他们都抱上去,问小狮子他家在哪里,开始他还不肯说,后来还是乖乖交代了。果然我猜的没错,他们家就是国公府。想必叫柴云的小狮子就是柴俊小侯爷的弟弟,是柴国公的侧夫人生的,以前我没有见过。至于小殿下,不出意外,应该是柴俊的姐姐柴贵妃生的二皇子,赫连允澄。 原来小狮子是小殿下的舅舅,外甥和舅舅一般大,真是蛮有意思的。 一路转到西大街,国公府就在小广场后面。马车辘辘地往前走着,远远地就能看到国公府门前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听那隐隐约约的呼喊声,看样子他们正在急着到处寻找这两个小鬼头。我跳下马车,让那车夫将两个小孩送到国公府门前。我躲在暗影里默默地看着,一直到他俩被府中的人迎进大门去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夜风清冷,月色淡漠,我走到街口的时候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气,顿时腹中饥肠辘辘,再也迈不动腿了。跟煮面的婆婆要了一碗刀削面,我走到低矮的帐篷里面捡了张靠边的桌子坐下。条桌子的一脚断了一块,下面垫着瓦片,桌面上油腻腻的,一只陶罐子里插满了筷子,旁边还散落着一瓣瓣大蒜。现在天冷了,晚上来吃面的人也不多,三三两两地坐在那里,一边吃面一边闲聊。 “哎,你听说了吗?”左边桌上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嘴塞得满满的,又咬了一口大蒜神秘兮兮地说道,“皇上要给刘府的大公子赐婚了!” “你听谁瞎说的?西娜公主不是要许给瑞王爷吗?!”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生得面黄肌瘦的,说话的口音也带着些西北腔,“突厥要和我们大华联姻,她不是进宫就是进瑞王府,此等美人儿,哪能轮得到刘府?” “那可未必!”微胖的男人争执道,“刘大公子已经是御林军骑都尉了,听说马上就要封上将军,小小一个番邦公主,能嫁给我们的将军也是他们突厥的荣耀了!” “切,你以为现在的突厥还和十年前一样吗?昔日的幼鸟早已经变成凶猛的秃鹰了,他们的兵器、马匹、部落人口早已翻了好几翻,即使是朝廷也不得不对他们忌惮起来。你看看今年的跑马赛,连太后娘娘都出面了,这岂是一个小小的番邦能获得的荣耀?”他摇着头叹息道,“这就是养虎为患呀,若是柏相还在……” 说到这里,他突然间捂住嘴惊慌地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他,又连忙低下头。 “不想活了你?!什么都敢说!”微胖的男人压低了声音急声道,“快吃面吧,吃完了快走!” 我听到他们好像是提到了我爹,正想着再听听他们说什么,他俩倒不吭声了。卖面的婆婆把煮好的面送了过来,热腾腾的一大碗,我捡了两根筷子慢慢地吃着,一边想着心事。 依稀记得小时候,爹爹他有一天告诉我说,他要领兵出去打仗了,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让我乖乖的,好好在家陪着我娘。我撅着嘴满心的不情愿,抓着他的袖子又哭又闹的要跟他一起去。爹爹狠心地扯开我的手,让我自己把眼泪擦干净,告诉我说颜儿是个勇敢的小囡,不能随便哭。我不知道什么是勇敢,我只知道我不想让爹爹走,可是看到爹爹一脸严厉的样子,我害怕惹他生气,连忙抬起袖子擦干净哭花的脸,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爹爹看了我一会儿,终于笑了。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爹爹走了没两天忽然又返回来,整个人没精打采的,看上去就像突然间苍老了十岁。他坐在后院的海棠树下喝闷酒,脸色阴沉沉的吓人。我小心翼翼地蹭过去,伸手抢下他的酒壶死死地抱着不肯松手,是我娘告诉我要这样做的。爹爹他皱着眉头看着我,过了良久才舒展开眉头,抬手把我抱在膝上坐着,轻轻地笑着给我讲故事。我不知道爹爹为什么走了又回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喝闷酒,我只知道爹爹他不用去打仗了,那他就可以天天待在家里陪着我,给我讲故事。 回忆起往事,大颗大颗的泪滴坠落下来,直落进热腾腾的面汤里,我狼狈地埋下头紧忍着汹涌的泪水,喉咙里哽地难受。如果爹爹他看到了,一定会很生气,很失望,因为我这么没出息。 爹爹,你知道吗?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在天山上的时候,每到过年时节师兄弟们都回家过年,连四师兄都下山回家了,只有我无处可去。不过我在梦里梦到了,有爹爹有娘亲还有我,有满桌的好吃的,放完鞭炮还有漫天的烟花,我常常都会在睡梦中笑醒。今年冬天又走到末尾了,快要过年了。爹爹,你和娘亲都在天上看着我对吗?颜儿是个勇敢的小囡,颜儿不会哭的。 离开面摊,我去了南城郊外的树林子,随便找了根半长树枝当剑,酣畅淋漓地练着剑法,一遍又一遍。直到再没有一分力气,直到浑身瘫软累倒在地上,再没有爬起来。 头顶的半弯月亮静静悬挂在树梢上,清冷的银辉洒了一地。我默默地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月亮出神。 想了很久,我将这游魂儿似的状态产生的原因归结到赫连钰身上,因为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见我了。 自从腊月初二的跑马赛过后,赫连钰他就再没有找过我,对我不理不睬,不闻不问。我去瑞王府找过他好几次,管家林伯总是说他有事出去了,不在府中。我开始时是相信的,直到最后那一次,林伯说赫连钰不在,可是当我爬上屋顶的时候,我却清楚地看到他正在书房里坐着,里面还有两位尊贵的客人,一个是突厥王乌苏迦临,另一个是西娜公主。 我顿时呆愣在那里,心下里有些不是个滋味。不知道赫连钰他为何要骗我?明明就在府中却让林伯说他出去了? 或许他只是不想见我吧。 想起来晚上吃面时听到的那两个人说的闲话,似乎是说突厥要和大华联姻了,西娜公主或许会嫁给赫连钰。 我以前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赫连钰会成亲。可是仔细想想,他今年已经二十二了,的确应该成家立业了。宋初伦不过才刚刚二十,都已经娶了七八房小妾了,只是还没有正妻而已。 想起来宋初伦那个傻子,他还说过要娶我当正妻,我当时笑着和他打哈哈,将这个话题压了下去,让他不要再提了。后来宋初伦进了翰林院,人也渐渐变得拘谨了起来,见了我就似笑非笑地皱巴着脸,再没有提起过那些浑话。果然是当官的人眼高于顶,连他都开始嫌弃我了。 摇了摇头晃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翻回城去顺着小路回了明月楼。 我的鼻子很灵敏,一爬过墙头顿时就闻到一股醇冽的酒香顺着清风送过来。瞄了瞄铁老头院子里隐约的灯火,我贼贼地笑了一下,轻车熟路地摸上门去。 铁老头看到是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从架子上拿了个大碗,倾满了酒液。 我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对面,端起碗来仰起头一饮而尽,放下碗抹了抹嘴边流下的酒水,直呼道痛快。 铁老头一脸嘲讽地看着我,哂笑道:“看你这粗手粗脚的,哪里有半点姑娘的样子?” 我哼了一声斜了他一眼,没搭理他,抬手抱起酒坛子又把面前的大碗倒满了。 “你给我留一点,别洒了别洒了!”铁老头连忙抢过酒坛子,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看你这斤斤计较的,哪有半点掌柜的样子?”我不屑地撇了撇嘴,回了他一句。 铁老头也不生气,一双小眼睛笑眯眯,里面闪烁着精光。 我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也眯起眼睛,满脸不怀好意地问道:“掌柜的,你说说你一个老光棍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每天拼死拼活攒那么多钱干吗?难不成你还想准备一份厚实的聘礼,再娶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儿?” “我就是贪钱怎么了,不用你管。”铁老头看着我脸上笑开了花,两只小眼睛本来就不大,现在更是眯成两条缝了。 “掌柜的,有句俗话说得好,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说你攒了那么多钱,可不能便宜了外人,好歹咱俩也算是自己人,要不你就把那些钱都给我吧。”我一边喝酒一边笑眯眯地说道,“大不了我委屈一点嫁给你,反正咱俩都没人要,要不咱俩将就将就,凑合着一块儿过得了。” 铁老头刚喝了口酒顿时就被我给呛着了,指着我的鼻子一脸的哭笑不得,半晌才咳嗽着说道:“你这鬼丫头,只怕不是看上了我的钱,是看上了我地窖里那几十坛酒吧?” “哪儿能呀,”我挥了挥手一脸正气地说道,“我当然是看上了掌柜的你捞钱是一把好手,有你在外面大把大把地挣银子,我就可以在家里白吃白喝穿金戴银,当一辈子阔夫人了。” “去你的鬼丫头!”铁老头啐了我一口笑骂道,“你不嫌我老,我还嫌你丑呢!” 我顿时气结,这该死的铁老头,竟然还敢说我丑!虽然我不像个姑娘吧,好歹也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揪着铁老头发了一通牢骚,我逼着他又搬出一坛“醉月”作为补偿,两个人端着大碗喝了个痛快。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朦朦胧胧中记得铁老头也喝了很多,我俩又笑又唱地闹了大半夜,最后我都趴倒在桌上了,他还在那里左手抱着酒坛子右手搂着一颗洋槐树唱个不停。 第二天醒来,我从桌上爬起来,压着胳膊睡了一晚上,感觉整个肩膀都酸透了。揉着发酸的肩膀站起身,我转着身打了个呵欠,结果才打到一半就被铁老头吓回去了。 黎明的晨曦刚刚升起,冬日清晨的薄雾一缕一缕的,还未散去,铁老头倚在洋槐树旁揣着手,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地盯着我,里面满是精光闪烁。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难道我昨晚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 铁老头忽然龇着牙,笑眯眯地看着我问道:“易寒是谁?” 心头一惊,我张了张口,连忙挥了挥手作出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说道:“什么一寒二寒的,不认识!” 说完也没再看他一眼,拉开门撒丫子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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