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来挑去,末了,她选了三块衣料裁制秋衣,怡嫔兴致颇高,统共选了六块。 其实,林桑青原本选了四块来着,又让怡嫔抢走一块,便只剩下三块了。 挑完衣服料子,时间已至午后,正是一日间日光最浓盛之时,花影斑驳间,微风穿身而过。回繁光宫的路上,枫栎一直闷闷不乐,似憋着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 皇宫很少种树,尤其是皇上所居住的宫殿附近,一棵树都没有种,也许是怕有刺客藏在树上。经过片难得的稀疏柳树林,林桑青信手折下一根柳条,偏头对枫栎道:“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憋着也不舒服,这里四下无人,不用担心有人偷听。” 枫栎警惕地环绕四周,见果然无人,揪着手帕郁闷道:“娘娘,您是昭仪,位分比怡嫔娘娘高,作甚处处让着她。就像方才,她不向您行礼,又三番两次抢您看上的衣物料子,您完全可以申饬她,不用委屈自己忍耐的。” 她认真摆弄手中的柳条,轻轻搓动,再把两头截去,随心道:“枫栎,你曾经伺候过太妃,说明在宫中的时日不短,你应当晓得,这座深宫中,处处都有陷阱,人人都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可能。”将柳条搓软,抽出其中的硬木头,做成一支简易的柳笛,她继续道:“怡嫔虽然嚣张跋扈,但谁让她爹是兵部尚书呢,现如今朝廷人事浮动,没准儿她爹的官还能再往上升,届时水涨船高,皇上得抬她的位分,最低也得是昭仪,与我平起平坐。你也看出她是什么人了,现在得罪她,往后她得势,不得想方设法报复回来。” 还有一点,卖饼的王大娘和她说过,宫里的花不会一直红,一旦显出枯萎的势头,即刻会有人换下去。她想,人也一样,那位淑妃娘娘一看便不是善茬,爹是丞相,又有太后撑腰,怡嫔若嚣张过了头,铁定没有好果子吃。 且由她嚣张去罢。 枫栎渐渐明白过来,顺着她的话点头,若有所思道:“怡嫔娘娘说,她要用那块山茶花布料做舞裳,留到皇上生辰之日穿。娘娘,您不能这样干等着皇上的恩宠,也得和怡嫔娘娘学习,想办法去争取皇上的宠爱。” 林桑青把柳哨抵在唇下,惊讶抬头,“我又没疯,干什么趟这趟浑水,皇上不宠幸我正好,老死宫中也不愧为一条出路。” 枫栎不解道:“娘娘既然无心争宠,又为何要进宫?” “为了……”顿一顿,她璀然笑道:“为了某些无法抗拒之力,说出来你会吓一跳的。” 她吹响柳哨,清脆的哨声盘旋在柳树林子中,惊飞几只肥硕的老鸟。 林桑青一直觉得,枫栎浑身充斥着温婉气度,不像宫女,倒像个家门没落的大小姐。然,不知是她感觉错了还是怎么的,方才枫栎让她争宠时,身上的温婉气度竟荡然无存。 应当是错觉吧。 半个时辰后,有几道人影匆匆穿梭在稀疏的柳树林中,神情焦急,似在寻找什么人。彼时林桑青早已离去,稀疏柳林寂寥无声,压根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终于,那几道匆匆人影在最粗壮的那棵柳树旁停下,为首的公公手拿拂尘,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庆幸道:“我的皇上啊,喝药的时辰到了,您又自个儿出来溜达,若是让魏先生知道,又该责备奴才不尽职。” 树后,一道清瘦人影临风而立,苍白面容上不见丝毫表情。手拿拂尘的公公再靠他近些,陪笑道:“哎,皇上,您想什么呢?” 风吹开额前的碎发,露出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箫白泽咳嗽两声,面无波澜道:“白瑞,你说,这宫里谁最聪明?” 拿拂尘的公公呲牙笑道:“嘿嘿,奴才蠢笨,眼睛也拙,单知道皇上您聪慧,其他人,倒真没看出来。” 无声笑笑,箫白泽抬目望向流云浮走的天空,良久,低低叹息一声。 也不知叹的什么气。 第二日晨光熹微,聒噪的麻雀在窗外打架,搅得人睡不下去。林桑青捂着肚子爬起来,眼睛还没睁开,晕晕乎乎道:“枫栎,我肚子疼,不晓得是不是昨夜那碗凉水在作妖,你帮我灌个汤婆子来吧,我暖暖肚子。” 等了会儿,不见枫栎回话,她睁开眯在一起的眼睛,迎着晨光看向床边。 枫栎她是没看到,甚至繁光宫中所有的宫女都不在,只看到个长相妖气的男子,他挺直脊背站在床边,骨节分明的指头上挑了一方看上去很眼熟的丝帕,不是当今圣上,还能是谁? 见她睁开眼,箫白泽晃晃指头上的丝帕,询问她道:“你的手帕?” 妖娆杜鹃花盛放在月牙色的手帕上,似重病之人呕出的殷红血点。“不、不是我的。”神识陡然清醒,她下意识不承认,顺便不动声色地把衣领往上拽拽,“我最讨厌杜鹃花,怎么可能用带有杜鹃花的手帕呢,你去别宫问问,兴许是旁的妃嫔掉的。”端得无比无辜,连她自己都要相信了。 箫白泽点点头,将手帕放在鼻子底下轻嗅,若有所思道:“一股橘子味。” …… 啊,近来只有她吃的橘子最多,每每橘子汁沾到嘴巴上,她都是用这方绣杜鹃花的手帕来擦拭的。向皇上撒谎是重罪,林桑青坦然承认了,“好吧,这似乎,应该,大概是我的手帕。” 随手丢还给她,箫白泽在床边的软椅上坐下,漫不经心道:“朕在竹林凉亭的地上捡到的,昨儿个本想送还给它的主人,奈何事务缠身,直到今天才抽出时间。” 林桑青尴尬笑笑,打着哈哈道:“啊,那个,哈哈哈,兴许是前几日无意中落在那儿的,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方手帕了。” 深深瞥她一眼,箫白泽径直道:“那碗药是你喂我喝下的吧,你偷听我和魏先生说话了?” 尴尬的笑凝固在脸上,林桑青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些事,喂他喝药倒也罢了,可他是怎么知道她偷听他们说话的? 虽是疑问的语气,但既然他这样问,便说明心中已有定夺,她再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何况他猜的都对。干脆破罐子破摔,语气坚硬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林桑青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户部侍郎一家与此事无关,你莫因为我而牵连到他们身上,若要处罚,只处罚我一人便行。” 死了正好,反正她对活下去的兴趣不大,之所以苟活至今,左不过是不想连累无辜。皇上若赐死她,那才叫皆大欢喜,她就成了奉旨自杀了,不会给侍郎君惹下麻烦。 苍白的面容上浮上一抹轻笑,箫白泽低眉道:“你倒挺会为家里人着想。”不知是夸奖,还是揶揄。 林桑青心底发虚——哪里哪里,她向来是个自私之人,这次之所以良心发现,说出这些话,左不过因为她并不是户部侍郎的女儿。钻进人家的驱壳,夺了人家的身份,若再害死人家的爹娘,那她同戏里那些十恶不赦的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不知箫白泽会如何给她定罪,但罪名出来之前,她有一个疑问,不问不行,“你……您,您生了什么病,听上去还挺重的,怎么我从来没听别人说起过?” “胎里带的弱症。”箫白泽淡淡道,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你是除魏先生外,唯一知道朕实际病情的人,希望你的嘴巴足够严实,若此事传扬出去,朕会杀你全家。” “杀你全家”这句话很血腥,可他竟用拉家常一般的语气说出来了,林桑青开始相信外界的传言,箫白泽这人,真有可能翻脸比翻书还快。 把被褥往身上堆堆,她打了个冷战。 “你前天夜里做了什么?”箫白泽抬眸看她,眼底精光毕现,“或者说,喂朕吃了什么?” 林桑青想了想,她前天夜里什么都没做,也没喂他吃什么,除了那碗药。“看到你一副要死的样子,我躲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有胆子做什么。只是把药喂给你,喝到一滴都没剩下后,我转身跑了。就这样。” 她回答得自然,箫白泽没看出什么,沉吟稍许,面色平静道:“哦。” 理理乱糟糟的头发,林桑青笑得做作,“臣妾今儿个起晚了,其实往常并不是这个时辰起身的,皇上您……莫不是等了很久?” 箫白泽从容起身,“嗯。是的。” “啊。”她抬起头,夸张道:“竟让皇上等待良久,臣妾好受宠若惊哦。” 箫白泽离去的脚步踉跄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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