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没来坐镇,许是觉得自个儿年纪大了,不应该掺和这样热闹的场子,殿内净是些年轻的小辈。 箫白泽十分宠信的那位魏虞魏先生亦在,还有许多林桑青不曾见过的新面孔,男女都有,应当都是与他相熟之人,不若不会出现在私宴上。 帝王家的宴会,向来以奢靡著称,如今不是西瓜成熟的季节,桌上的果盘中却有西瓜。今晚菜色丰富,只是闻闻香气,还没有动筷子,林桑青便馋的直流口水。 老规矩,宫里大小宴会,只有箫白泽说了开始,众人才可以动筷子。 鼓乐奏鸣,华灯璀璨。 酒至半酣,众妃嫔们轮番上场,卯足劲讨好箫白泽,今夜的重头戏开始正式上演。 淑妃哼了首江南流行的歌谣,她长得本就娇俏,嗓音也脆生生的,颇有一番风味。如沐水乡晨雾,泛舟于河道之间,殿内君臣皆沉醉其中。箫白泽似乎很喜欢淑妃唱的这首歌,待她落座,当即命人赏了她一对玉如意。 柳昭仪便更不得了了,她着一袭耀眼夺目的山茶花舞裳,从保和殿门口一直旋转到箫白泽脚边,硕大的裙摆盛放如云,精心绘就的妆容为她添分不少。夜色醉人,灯光闪烁,她像极了守护山茶花的仙子,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箫白泽甚是满意,赏了她一对白玉做的山茶花簪花,映着灯光熠熠生辉,柳昭仪别提多开心了。 只是,她跳舞的时候,杨妃的脸色不大好,不知是被她转的头晕,还是有旁的什么原因。 杨妃与其他嫔妃各展所长,弹琴的弹琴,作画的作画,箫白泽今夜兴致很高,所有试图取悦他的妃嫔,都有所获。 此处不比繁光宫,身为皇上的女人,仪态必须要好。林桑青被迫挺直脊背,坐得像画像上的神仙娘娘,要多端正便有多端正。看完她们的重头戏,她在心底暗暗叹道,啧,瞧瞧这一个个,为了讨好箫白泽,真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她没准备节目是正确的。 坐得久了,项背略有些疼痛,她不动声色地垮下肩膀,想偷偷放松一下,站在她身后的枫栎忙叮嘱道:“娘娘,仪态,仪态。”叹了口气,她不得已坐直身子。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她正一门心思琢磨偷偷放松的办法,占尽殿内风光的柳昭仪突然开腔道:“妹妹有何拿手的才艺吗?” 她抬头往左看,再往右看,无辜地指一指自己,“我?” 柳昭仪仪态万千地颔首,“自然是你。” 拢拢袖子,她轻抬眼眸,云淡风轻道:“吃饭,一眨眼的功夫吃五只大肉包子。” “噗。”箫白泽即将送进嘴的一口酒全喷了出来,还挺均匀的,手执拂尘的公公忙给他擦拭。 殿内传荡着低低的窃笑声,不知是笑她说的话,还是笑喷水的箫白泽。他们不敢笑皇上,所以十有八九是在笑她说的话。 柳昭仪掩唇轻笑,“这算什么才艺,妹妹不如……跳支舞吧?” 心底冷冷哼一声,面色不改,林桑青露出为难的表情,“当真是不好意思,家父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并没有让我修习过什么才艺,拂了姐姐的兴致了。” 双手叠放在胸前,脖颈修长如天鹅,柳昭仪坐得甚是端正,漂亮精致的脸蛋上划过一抹不屑,意味深长道:“妹妹这是在拿姐姐打趣呢,我可听说,琴棋书画你样样精通,就连品行亦出众,门下省宰相说你有‘闭月羞花之容貌、堪比班婕妤之才德’,也正因为如此,母后才召你进宫的啊,如今你怎么说自个儿无才无德,打小没修习过什么才艺呢?难道是门下省宰相说了谎话?”顿一顿,睨她一眼,嘴角带笑道:“还是说……妹妹你怕跳得不如我,怕在众人面前丢脸?” 哦,林桑青忘了,她如今的身份是侍郎家的大小姐,不是平民林桑青,她顶着“才貌双全”的名头入宫,按理说歌舞都应该擅长。 可她没继承侍郎家小姐的记忆,并不擅长跳舞,吃饭她倒是十分擅长,且还是其中的行家里手,可她总不能当众表演吃饭啊…… 她这厢正在想搪塞的措辞,思考着如何把话题引到别人身上去,一把婉转活泼的女声突然响起,越过雕花横梁,徐徐回荡在大殿之中,“柳昭仪这是作甚,林昭仪都说了她不擅舞蹈,你还一个劲儿的撺掇她跳舞,居心不可以不谓叵测。” 是淑妃。有人代她说话是好事,左不过林桑青不大理解,她与淑妃一向没有交集,谈不上相熟,也不曾交恶,她怎会突然开腔替她说话? 宫中如今有两位昭仪,一个是林桑青,一个是柳昭仪,内廷司在排位置时,按照册封顺序的先后,本着“以右为尊”的原则,分别安排她们坐在皇帝正下方的左右两侧。 柳昭仪坐在左侧。 面上的笑意松动不少,柳昭仪轻抬娇媚眼眸,阴阳怪气道:“淑妃娘娘心地仁善,臣妾自叹弗如,只是今日是皇上的生辰,咱们都有所表示,连只会做菜的方御女都弹了首难听的琵琶曲,林昭仪她只干坐着,委实不大好吧。” 淑妃冷笑,不屑一顾道:“什么好不好的,若皇上想看舞蹈,声乐坊多的是舞娘排舞,何须某些人巴巴跑去学习,真是生怕错过献媚的机会,忒爱抢风头了。” 抬手轻轻抚摸发间的凤穿牡丹簪花,柳昭仪露齿微笑,别有所指道:“淑妃娘娘到底身居高位,总是爱多想,协理六宫之权不赐给您,真是枉费了您的玲珑心思。”娇媚眼眸投放到箫白泽身上,深情凝望着他,缓缓道:“今日是皇上生辰,跳不跳舞倒不是最关键的,心意到没到,才最关键。嫔妾有心,所以特意去声乐坊同师傅们讨教舞技,就想着能跳支皇上喜欢的舞蹈,博他一笑,让他在忙于朝政之余能有一息放松的空儿。娘娘说臣妾跳舞是为了献媚,可真是冤枉臣妾了。” 殿中人声略有些嘈杂,箫白泽隔着数张桌子回望她,语气低沉道:“辛苦了。” 柳昭仪低头羞涩一笑,“为皇上辛苦,臣妾甘之如饴。” 淑妃应是讨厌她这羞涩的一笑,大小姐脾气登时发作,气结道:“你!”皇上在此,她不敢过分放肆,只是拿厌恶至极的眼神看向柳昭仪。 柳昭仪无动于衷,挑衅似的回望回来,保和殿内呈现一派剑拔弩张之势。 林桑青似乎曾听说过,柳昭仪还是怡嫔时,对淑妃甚为尊敬,如今她做了昭仪,腰杆子突然就挺直了,竟敢当众同淑妃叫板。 权利使人膨胀,这句话一点儿不假。 当了这会子看客,她算是明白了,淑妃哪里是在为她说话,应该是近来皇上宠爱柳昭仪,她吃醋了,心里不平衡,所以借替她说话的机会,明里暗里挤兑柳昭仪。 “得了得了。”脑仁被这两个女人吵得生疼,她愤然起身,无奈道:“我跳便是。” 提起宽大的裙摆,她回头问坐在殿角的声乐班子,“你们可会弹奏塞外的曲种?”想了想,补充道:“狂野奔放的那种,像数千头羚羊一齐奔跑在草原上,要用蹄子踏碎所有挡路的东西。” 声乐班子里的成员面面相觑,他们学的都是典雅大气的宫廷乐曲,塞外的曲种没有学过,所以不会弹奏。不多时,他们对着林桑青纷纷摇头。 跨着不算莲步的步子走到大殿正中,放下裙摆,林桑青妥协道:“罢了罢了,无需乐曲,我自己会哼哼。” 她们长在菜市口附近的女孩儿本就不矫情,虽然没有大家闺秀的沉着气度,但也绝不像小家碧玉一般,到了人多的地方便觉怯场。 抬起纤细的手臂,她拗了一个甚曼妙的姿势,闭目深呼一口气,双脚猛地往地上一跺,快速抖动着手臂,粗声粗气哼唱道:“嘿!” “哟!” “巴扎黑!” “等等等等……” “噗。”箫白泽再度喷酒,这是他今夜喷的第二口酒了。 偌大的殿宇之内,喷酒之声此起彼伏,放眼看去,酒花飞溅,临空若雪,被橙黄色的灯光一照,别有三分美感。 林桑青只恍若未闻,她在殿内跳来跳去,桌子上的杯盘碗盏发出“哗哗”声,一舞毕,她收敛衣袍,喘着粗气立定身形。 她要感谢温裕,若不是他偷偷带她去看塞外来的汉子跳舞,可能,连这支舞她也跳不出来。 殿内有一瞬安静。 她原本以为,待她跳完这支舞后,箫白泽会冷着脸说出“来人啊,把她给我拖去冷宫”之类的话,但,他并没有说这些话,月光透过殿门洒进室内,他当着一殿人的面颔首,举起酒盏道:“不错,这支舞跳得很豪迈,下次送将士出征,你同我一起去,以此舞为他们壮行,士气定会大振。” 这……她随便跳跳的舞也叫豪迈?民间跳大神的巫婆也比她强好吗?林桑青不禁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箫白泽他,莫不是……疯魔了吧! 提着裙摆重新落座,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殿内众人神色各异,惊讶者有,打趣者有,不屑者有,淡然者亦有。 今儿个来赴宴的皆是皇城中人,打小便浸淫于歌舞之中,他们看的都是华美典雅的宫廷舞蹈,舞动时身躯柔软,绵绵无力,一支舞跳完连粗气都不带喘的。乍见有人跳塞外的舞蹈,他们定无法接受,兴许还会觉得粗俗。 他们爱如何想,便如何去想,林桑青压根不在乎。 她这辈子活得已然十分辛苦,做什么还要去在意别人的眼光和想法,除非别人能给她带来什么东西,不若,他们的眼光和想法一文钱都不值。 她就是这样看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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