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多的天,怪清朗的。    方薇从车窗里看出来,两侧田野开阔,空气里漫着不知名野花的香气。    从县医院出来临近中午,上高速前,陆江领着她在县道边上的农家乐吃午饭。土鸡焖笋,地三鲜,糖醋里脊……不再是清汤寡水的医院餐,方薇破天荒地吃了两碗饭。    陆江瞧着她像牢里出来似的,“第一次见你吃这么多,真难得。”    喝着汤的方薇忍不住咳嗽,擦擦嘴,说:“还不是饿坏了。”    陆江笑笑,等着她吃完,起身结账。    方薇连忙拉住他,“我来,就当油钱。”    要感激陆江的太多,方薇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只能把能揽的都揽下来。    陆江也不来事,随她去了。    方薇出来的时候,陆江站在院外的树下抽烟。方薇走过去,瞧着他,说:“刚吃完饭,这时候抽烟,尼古丁被身体吸收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七八十。”    陆江叼着烟,笑,“所以呢。”    所以呢……伸手将他嘴边的烟拿下,丢进烟筒里。方薇钻进车里,摇下车窗,声音里带了笑,“病人不想吸二手烟。”    陆江眉眼一弯,“这时候知道自己是病人了。”    方薇闭着眼偷笑。    陆江果然不再续上一支,坐进驾驶座,“别光顾着笑,系安全带。”    方薇睁开眼,红着脸系上。    陆江瞥她一眼,笑容干净。倒着车出来,终于往黎城赶去。    将方薇送到家,陆江本想让她在家再休息几天。方薇摇摇头,拒绝了,“事情那么多,你哪里做得完,我还是去吧。”    “你倒是轻伤不下火线。”    “这是革命精神不可磨灭。”    一笑,对上陆江的眼睛。没由来升起一股并肩作战的错觉,陆江也愣了愣,笑说:“明天战场见。”    方薇一热,侧过脸去,“路上小心。”    出了路口,陆江望着后视镜里方薇,心里有那么一丝愉悦。忽然视线在左侧落了落,舒展的眉缓缓收紧,清朗的眼眸下不知不觉落下一片阴影。    不过也就那么一瞬,陆江恢复了往常的神色,打了方向盘,消失在长路尽头。    ——    进屋前,方薇想起庭院里的花草,从一侧小屋里取了水壶,却蓦然发现原本应该空荡的水壶残留着一些水渍。    怎么回事?    下意识往四周看去,一抹黑色的车影从远处一闪而过。方薇心里咯噔沉了一下,下意识地否认。    檀宗景怎么会无聊到做这种事。    将荒唐的念头驱逐,她摇摇头,重新将水壶打上水。一走到方允和生前种着的大片月季前,就看见成蔟的鲜花上挂着晶莹的水珠。    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有点苦又伴着一丝复杂,百味杂成,难以名状。    方薇将水壶放下,换了鞋进屋。无意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方薇片刻晃神。    原来曾以为不会忘记的,在什么时候就开始遗忘了呢?    方薇苦笑一下,别开脸,强迫自己不再去看。    礼拜一,所有人忙得不可开交。    趁着中午,几个人打算结伴去吃个饭。方薇的电话却响了,有些意外,还是接起。    “是我,若飞。”    “知道,有事吗?”    赵若飞笑了笑,“晚上的飞机,中午方不方便吃个饭。”    沉思片刻,应下,“我现在出来,在哪碰面。”    “你出来吧,我在你公司外面。”    方薇快步走到窗前,往下一看,果然瞧见赵若飞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女式西装,靠在车边抬头看。    见到她出来,伸手挥了挥。    方薇挂了电话,赶下楼去。    陈栋从位子里探出头,“薇姐,不吃饭了啊?”    “你们去吃吧,我见个朋友。”    赵若飞接到她,开着车熟门熟路地在一家餐厅前停下。    侍者走上来,赵若飞报了名字。侍者反应了一下,领着她们往里走。    方薇看着安静的包房,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    倒是赵若飞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拣了菜单,说:“别看了,就我们两个。”    方薇放下心来,舒了口气。    赵若飞:“还以为有谁?”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知道只有两人,方薇也没负担,拉开椅子坐下。    赵若飞点了想吃的菜将菜单递给她,“看看。”    就两个人,赵若飞却点了七八道菜。    “这么多,吃得完吗?”    赵若飞却自然地说:“不多吃两道,到了外边想吃也没得吃了。”    方薇莞尔,“你家那位不会做饭?”    “她呀,我只见过她煮泡面。”一说完,两人都笑了。    方薇合上菜单,交给侍者,正色对赵若飞说:“那也恭喜你们。”    赵若飞一愣,摆摆手,“那么严肃干什么,怪不习惯的。”    “高兴。”    看得出方薇真心为她高兴,赵若飞心里暖了暖。望向她的眼神却掺着几分说不来的情绪……惋惜,不舍……    场面一下子有些凝重,方薇笑了笑,“还没一起吃过饭呢,没想到一吃就是散伙饭了。”    赵若飞却说:“又不是见不到了,以后来美国,我招待你。”    方薇点头,“说话算话。”    “大丈夫……”    方薇愣了愣,一下子狡黠起来,“所以你和她,你是……”    赵若飞哭笑不得,一抬下巴,说:“菜来了,快吃吧。”    一段饭吃得宾主尽欢,虽然两人谁也没分清谁是主,谁是客。    方薇心想,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和赵若飞这么聊得来?还是那时候一门心思放在檀宗景身上,其余什么都注意不到了?    两人从服饰聊到性别论,又从性别论聊到三观。到最后聊到爱情……    一瞬间,谁也不接话了。    方薇嚼着一截芦笋,却觉得没滋没味的。    赵若飞斟酌着语句,显然有话要说。    方薇看出她的心思,飞散的情绪落下来,凝成一块。终于放下筷子,她擦了擦嘴角,端正了姿势,“说吧,我听。”    赵若飞一愣,没想到方薇如此通透。也不废话,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    方薇微诧,拿过打开。    “这是……”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整套翡翠首饰。主项链上的坠子由大块翡翠雕成一朵蔷薇花,方薇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阖上盒盖,往前一推。    赵若飞笑了一下,并不意外。    “他们联系不到檀总,将电话打到了我这里。为了这套东西,檀总花了很多心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没有去取。我想……”赵若飞顿了顿,伸手打开盒子,摸着沁凉的翡翠说:“檀总或许没我想的薄凉。又或许……爱的太深,执着太多,伤的太多。”    方薇说不出话。    心口被巨石重重压着,喘不过气。    赵若飞扣上首饰盒,继续说:“檀总并没有忘记,昨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    眼眶忽然有些酸了,方薇苦笑,“我都要忘了,他现在记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已经离婚了,不是吗?”她静静看着赵若飞,眼底的悲怆犹然。    赵若飞只觉心口发麻。    “你看,他连亲自送我的勇气都没有,记住一个纪念日,又有什么意义。我和他,不可能了。”    赵若飞久久看着她,最后舒了口气,“反正最后的工作我完成了,至于你们……”笑了笑,“感情的事,如牛饮水冷暖自知,我干涉不了什么。”    方薇默然,一场笑语连天的会餐,还是以一种寥寥的方式结束。    赵若飞将她送到魅色楼下,远处有新公司开业,锣鼓喧天,热闹异常。    方薇上前抱了抱她,很快放开,“祝你们幸福。”    赵若飞:“你也是。”    一阵啰响,盖过了两人的声音。    半截话,赵若飞没听清。    方薇笑一笑,朝她摆摆手,“路上顺利。”    ——    檀宗景从宿醉中醒过来,视野浑然,看不清天色。    只是躺着,心口却酸涩难当。    小时候听人讲过这样的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福数,或早或晚,总有用完那天。檀宗景就想,是不是青年时太过顺遂,目空一切,肆意挥霍了该有的福数?    所以到如今,半点福气也无。    又想起宋芸,想起她为他卜的那卦。    富贵命,薄情命。    明明过了三分之一的人生,怎么一眨眼就像过了一生?    晕眩的感觉涌上来,他站起身,冲到洗手间。    酒味混着难闻的味道涌上来,檀宗景无力地靠着冰凉的瓷砖,百味杂成。    陈芝站在门外,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幕。然后走进来,拧了热毛巾,在他身边蹲下。    一点一点将他嘴角的污浊擦去。    焦距慢慢定格,檀宗景看着陈芝,干涩的眼眶微微胀痛。身心疲惫,头脑却缓缓清醒,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得不到爱的,还不如被爱。檀宗景伸出手,触碰着陈芝年轻的脸。    陈芝颤抖了一下,不可置信。可也就一刻,伸手握住他的。    檀宗景僵滞,感受到一丝温暖。即使只有短暂的暖意,却也让他得到了安慰。    人生已经如此糟糕,他还在期盼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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