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倾还记得那个晚上,谈完心的两个人感受到了无比的平静,依偎着睡下。 醒来之后,自己却是在一片尸山血海的战场。她本来以为这是一个荒诞离奇的梦,可是鼻尖鲜血的腥味和腐尸的糜烂气息真实至极。 真实到,皮肤上鲜血凝固因为她的动作而剥落的声音都和皮肤上血痂剥落的触感,配合如此恰到好处。 可她拿着红缨枪,对此只是无波无澜地略微急促了呼吸。 小凤凰于飞歪歪扭扭地飞在高空,看着尸山血海里面穿着单薄甲衣的女子俯身靠近,她满身是淋漓倾倒的鲜血,衣物破碎,唯有那双眼睛像开了鞘的神锋。 重倾是为了心境提升而被封印记忆的。为了让她产生情绪,她的母亲让她进入到了一具喜怒哀乐全无阻碍的身体之中。 可是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她都尝过,心境却坚如磐石无可动摇。 简单来说,量再多也无法动摇质。就像防御太高强制扣血都无法做到。 意识到了这样的方法不对,重倾的母亲立刻寻找了世界中本身就和她一样冷漠寡情的女子,只有石头里面开出的鲜花,才能在真正的磐石那里生存。 “将军!叛军已悉数斩杀。” 荒凉孤寂的场景并没有维持多久,几个零星勇悍的战士提着弯刀半跪在她面前。 重倾凝聚了眼神,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下意识冷冰冰地说:“回营,战果立报圣听。” 于飞跟在她身后,却被血海一样的腥气逼退几步。从来温柔的重倾却好像嗅觉失灵一样,背影无比高大地走在队伍最前面。 营帐极为简陋,处处透着临时搭建地粗糙,重倾坐到主位上回头看着小凤凰:“于飞,我走之后南北两国合国之事继续了吗?” 她还未怀孕,天下也就还没有真正的安定。 “他们本身就是必然要拼杀的,您不必为此负责。” 明知这话过于凉薄,重倾心中却没有愧疚也没有愤怒。 她知道了,也就只是知道了,那是一种极为洞彻的接受。 小凤凰从肚子的绒毛里面掏出来一本新的书,重倾沾染血迹的手指接过翻看起来。 《佞臣》 这是一个昏君佞臣的时代,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太监当道,权柄在手。重臣几遭灭族,有两个家族都留下了子嗣。只是一个逃走了,一个被太监收养了。 故事的结局,两个人合手杀了太监。 太监的名字叫义无道。 而她叫萧无烟,是宋的将军,也是义无道即将指给义子秦苑的未婚妻。 “将军,烧好了热水,请将军沐浴一番吧。” 重倾背过身,专注地看着辽阔的疆域图,随口答了一声进来。 这是和南北两国截然不同的世界,夫君的书房就有南北国的疆域图。她脑中有思绪百转,可面容眼神乃至身躯都无一丝情绪。 重倾接过胰子,在水里将自己清洗了一番。衣服已经沁满沉重的血,脱下来在地上激起薄薄的灰埃,身上的血迹洗脱下来,却只是浴桶里游着浅浅的血色。 她自行坐起梳了头发,穿着贴身的褒衣。在这样摆设都是刀剑的帐篷里面,仿佛哪个山大王抢来压寨的夫人。 “将军,战报已经送往国都。是否拔营回城。” 木梳梳过毫无阻碍的发丝,扣在一旁的桌上。 那女子的身形在烛光下显得柔美很多,说:“即刻点兵回城。” 满城黄沙,依旧杀气百倍。 这是萧无烟的兵士,也是她在宋赖以生存的一切。重倾全盘接管了她的杀伐果断,她的高高在上,她的智谋手段。 却像一体两魂一样,隔着萧无烟的居高睥睨的灵魂,略带愁绪地望向一个永别国度。 她不知道那里在东南西北何方,只能朝上看。 那里有好不容易迎来和平的人,也有母亲夫君还有芙蓉,却再也没有重倾了。 萧无烟在宋积威甚重,宋重文轻武,纨绔子弟比空气都要多,京都流传着一句话。 “你再不回家读书,我就让你娶萧无烟。” 这句话是北相所说,训斥他家孩儿左无机。一时在京都流传深广,谓为笑谈。 笑的自然不是左无机风流浪荡,而是萧无烟无人敢娶,就连一向和稀泥的左相都这样说她。 哪怕左无机一事无成,可他是丞相独子。哪怕萧无烟带来了边关安定,可她是女郎。 有时候,你浴血奋战,除了兵士将领,那些没有见过血的公子们还是既嫌弃你又厌恶你。 萧无烟肯定是五大三粗又血气冲天,粗鲁蛮横没有一点点女子温柔的气质。 比男人还男人。 和那些楚馆里面的温柔多情小姐姐相比,简直是想一想都能让人萎了。 一个是催情酒,一个是醒酒刀。 重倾回到都城之前,在客栈先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夹袄长裙。 这季节柳絮飘飘,她发上只系了淡绿的丝带,耳垂浑圆白皙并没有其他粉饰。 萧无烟的容颜,像薄雾重重之中的湖边西柳,清雅又孤韧。 其实军中将领很习惯她这样打扮,因为这些柔软的衣裙比甲衣舒适,但她在京都从来没有这样穿。 因为哪怕是温柔浅浅的一身衣裙,在边关任何一个人眼里都是举世无双的杀神,那里就像她的家。 而京都畏惧厌恶萧无烟。 她也不喜欢京都,把那里当做随时都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战场一样对待。 重倾却并不这样,京都对她来说比萧无烟还要无所谓。那些人的话根本不被她放在心上。 她自己拿着伞挡着柳絮,先于部队回了京都。这里更似北国,却又比北国少了一些肃寒的气息。 处处旌旗,繁荣兴旺。 鼻尖冰糖葫芦的气息酸酸甜甜,让她忍不住凑过去闻了闻。 “姑娘买冰糖葫芦吗?” 重倾不是不想买,可是她身上尽是金银没有铜币。 她摇了摇头,分外乖巧地样子。 老伯取了一根冰糖葫芦递给她,善意地笑:“如果姑娘下回带了钱,再给老汉送过来吧。” 她为难地皱眉,从腰间取出一小块银子:“这一垛我都要了。” “要不了这么多。” “我连垛都要了,您去再扎一个的话,不得很久不能出摊吗?” 老汉接过银子,低着头仔细地擦了擦放入腰间,然后把一垛冰糖葫芦都给了重倾。 他应该可以休息一天吧,重倾望着他的背影,从里面取了一根冰糖葫芦,咬了一颗酸溜溜地红果,皱起了眼睛。 呀,这糖不甜,果子好酸呐。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想看看有没有小孩子,可以接受一下这一垛的冰糖葫芦。 她略微抬头就看见怡红楼下,一对儿郎正举剑而立。 两个都喝得七晕八醉,那剑舞的就像在跳舞。 重倾真是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先是细碎优雅闷在低下的唇角,然后她抬着头看着还在打架的两个人越笑越大声。 那是两个纨绔公子,不过京都这地界,纨绔公子都不会闷在家里,每条街都有没什么特别的。 可是那白衣的公子身上,穿着绣了貔貅的锦武袍,举世无双的手艺让世间每一个注意到的女子都要为这样的巧手惊叹了。 只是大多数女子,都绕不过他清秀的眉眼和微微上翘的唇,一缕逃出发髻的额发,满面骄矜的气息。 更别说去看看,和白衣颜色如此接近的微黄丝线绣的繁复瑞兽了。 重倾真不是故意笑地,她并没有恢复以往多少记忆,却恢复了曾经绝步天下的剑术。 看着两个人打架,就像看见两个总角小童举着木剑一本正经地过招一样,偏偏两个人还长着貌似成熟的容貌。 这大概是一种,反差萌。 纨绔子弟都有一项在家中棍棒底下混迹出来惊人的直觉。 哪怕被一个举着一垛冰糖葫芦的漂亮小姐姐笑了,他们两个都一时没有说话,反而在仔细打量她。 围观群众还以为两个人要上演欺男霸女,眼看气氛却逐渐垮掉,两个人收了彼此的剑。 “是哪家小姐,如此天姿国色,令秦某心向往之。” 梦芽见鬼一样看着一向胆小的秦苑,又看了看那位小姐。 秉持着不坏人好事的原则,并没有说两个人正在争夺的花魁初夜的事情,只是冷冷地留了一句:“明日平康坊等你。” 秦苑会怕吗?必须不怕啊。 但是这个时候,他全副心神都被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吸引了。 她脸上的笑意,手边飘来冰糖葫芦的香气,发间若隐若现的淡绿丝带都充满了让他目不转睛的吸引力。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也听到了,你打断了我们两个的比武,明日我还得去平康坊应战,说不定生死就抛出去了……” 秦苑嘴里叨叨个没完,重倾越看越觉得他有些眼熟。 若那眉毛略微深浓,头发再收紧一点点,表情不那么吊儿郎当,就像极了夫君。 比武二字落入耳畔,重倾更是笑得牙齿都咧出来了。 小凤凰感觉到了公主的心境微微动摇,懒洋洋趴在公主肩头眯着的眼睛瞪得极大。 瞪成了米粒大小。 “重倾。” “在下秦苑,礼部尚书的独子。” 重倾不期然想起来柳豫斯那厮。 天下的礼部尚书和他们家的孩子都是这幅没了骨头的模样吗?也就忽视了比起礼部尚书柳豫斯,显得非常陌生的那本书。 她从冰糖葫芦的垛里取了一根,看孩子一样看着秦苑。 和夫君长得像,又生得如此稚拙可爱,让她有种圆了曾经为夫君生儿育女的梦的感觉。 她笑着递给他:“我请你吃冰糖葫芦。” 秦苑咬了一口,糖渣黏在嘴上,痴痴地看着她:“真好吃。” 重倾就把一整垛都塞给了他。 秦苑回到尚书府的时候,还迷迷糊糊地,看着冰糖葫芦呆了半晌。 突然抱着它。 痴痴地: “她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秦司烟看见自己绣的锦官袍沾满了略微化掉的糖,和冰糖葫芦融为一体,抄起鸡毛掸子就是一掸子。 “你知道姐姐绣一件衣服要多久吗?混账秦苑,败家秦苑。” 秦苑嗷嗷叫的惨叫传到了隔壁梦家。 梦芽想起白天见到那位不凡的小姐,耳边配着秦苑的尖叫。 心想:“秦苑这狗样还敢调戏良家妇女,真是我给他的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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