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喜雨,山路颇多泥泞。公输桥拣了条少有人行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由庄门绕向书房,一路走走停停,不时前后观望,有没有人发现他的行踪。遮遮掩掩总算回到书房,他舒了口气入座,抄起案上一卷《愣严经》翻看起来,未读几页,仍是心绪不宁。他撂下经书,拿起一块铜镇,敲了敲书案一角,只听“咯吱”一声,案下翻出个隐秘的暗格。他伸手入内,从中摸出一支小小的拨浪鼓来。    那拨浪鼓不过三寸多长,做工极是精致,钻花象牙手柄,榆木鼓身,两侧镶刻一对铜花扣,垂下两截红绳,一端各系一只小巧金铃,轻轻一摇,发出高低错落的悦耳之声。鼓面是羊皮所制,正面绘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鸡雏,微张双翅,俯首啄食地上的米粒;背面题有数行小字,上款是“爱女昆仑百岁佳祺”,下款为“乙酉初霜父手造”。    “我知道爹是鼎鼎大名的公输桥,那么爹可想过阿四该叫什么?爹眼里又何时有过我这个女儿。”    “你放心,即便我出事,也断然不会连累璇玑山庄。爹大可像五年前那样,什么也别搭理就是了。”    阿四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历历回响,公输桥看着自己掌中的拨浪鼓,这是他十八年前精雕细琢十余个夜晚,为她赶制的第一份人生礼物。奈何造化弄人,命运在他们父女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他想听、想看、想抱抱她,却总也翻不过这宿命之墙,心底一直有个梦魇般的声音回荡:你不配……你不配……    公输桥痛苦地闭上眼,十八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发生过的一切犹如排山倒海,再次朝他席卷而来……    那是个风雨交加的秋日,他带着对妻女深刻地歉疚,星夜兼程往家赶,终在四女百露前夜回到了小和山。看到腹涨如鼓的银环以及她身旁的小小包裹,湿淋淋地摊在地上,那一瞬,他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了。老吴夫妻俩跪伏在一旁,哭天抢地说了些什么,他一字一句都听不见。怀内揣了一块阿胶,是他途经鲁西购得,为防雨水濡湿,特意用油纸包得层层叠叠,贴肉而放,此刻却硌得他胸口生痛。他奋力掏出,狠狠掼于地上,转过身,跌跌撞撞冲进了茫茫雨幕……    曾经美丽贤惠的妻子,此刻像一个噬血的修罗,她冲他大吼:“你还回来做什么!公输桥!我问你!你眼里还有我,还有孩子,还有这个家么?!”    他怒极反笑:“方亦茹,你还有脸问我?我倒要问你!在你眼里,莫非只有自己的命是命,自己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命,别人的孩子,就什么都不是吗?”    “公输桥!你不要血口喷人!”方亦茹红着眼,歇斯底里道,“都是你做的好事!凭什么全怪到我头上!”    “好!都是我的错!”他捶着胸口道,“我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可是你要打要杀,冲我来啊!你逼死他们母子,你的良心,你摸摸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公输桥!你倒是有脸跟我说良心!”方亦茹指着他,一脸地愤恨,“当年是谁救过你?是谁跪在我师父跟前,信誓旦旦求他老人家把我许配给你?是谁?是谁!是谁背叛我?是谁背叛这个家!”    “方亦茹!”他痛心疾首道,“事到如今,你竟如此执迷不悟!”    “我执迷不悟?就因为我连生了四个女儿,便任由你私通丫鬟作践于我?!”方亦茹扬手掷过一盏烛台,“公输桥,你这辈子活该缺一门!”    “呯”地一声,烛台坠地,火苗挣扎着闪了两闪,随即熄灭。他心底最后一丝光亮亦随之消逝,惨然道:“亦茹,你我夫妻情分已了,今生今世,不必再见。”    他缓缓踏出屋子,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不知哪棵树上的水滴,被风刮过来,吹到他脸上,凉得直到心里去……    他在书房枯坐到天亮,南风提剑闯了进来。    南风是方亦茹的师弟,五年前失怙,方亦茹将八岁的南风接上小和山教养,沉默寡言的性子常常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少年昂首站在他面前,黝黑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他。    “你来干什么?”他口气生硬道。    “师姐走了。”    “你说什么?”他倏地站起身。    少年重复了一遍:“师姐走了。”    他拍着桌子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时辰之前。”    “你为何不拦住她!”他拔腿便要出门。    少年挡在他身前,拔剑出鞘,指着他道:“不许你去追她。公输桥,你这个懦夫,你哪里配得上我师姐!”    他又急又气:“你师姐走了,你还赖在我庄子里做什么?”    少年正色道:“峨嵋、青城、九华年幼,小四尚在襁褓之中。师姐临走前,嘱我照看她们,南风虽不才,却不敢有负师姐所托。”    他怒哼一声:“我公输桥的女儿,要你来照顾?”    少年神色坚定:“你的女儿,亦是师姐的女儿。南风身为她们的师叔,自然要尽到保护她们的责任。”    他被呛得说不出来话来:“你……”    “你赶不走我的。待她们长大成人,南风自会离去。”    “爹。”    一声轻唤,将公输桥的思绪从往事的泥淖中抽离,他猛然睁开眼,看到立在门口的公输峨嵋,连忙将手中的拨浪鼓纳入袖中,不露声色地点点头:“你来了。”    公输峨嵋步入屋子站定:“四妹已经下山了。”    “这事昨日不就定下了吗?”他重又执起案上的《楞严经》,扫了公输峨嵋一眼,“何必跑来再说上一遍。”    公输峨嵋垂首看向地面:“我以为爹想知道。”    公输桥捧着经书道:“女大不中留,她爱上哪儿便上哪儿去,我再懒得管她。反正这庄子里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公输峨嵋道:“爹为何一提到四妹,总要说些口是心非的话。今早,你也到庄门去了吧?”    公输桥心头咯噔一下,撂下经书,抬头急问:“你们竟然看到我了?那她呢?有没有瞧见?”    公输峨嵋握拳在唇边轻咳一记:“爹果真去了。倒不是瞧见的,你看地上这印子,还有你的鞋。”    雨后天晴,半干的烂泥印子极为显眼,公输桥略松口气,神色有些讪讪:“我就是路过,看到闹哄哄一大群人在那儿,也不想打扰你们,便从小路回来了。”抓起经卷,冲公输峨嵋摆摆手,“永定王家的坎口要抓紧了,坎房那边,你多盯着些。”    公输峨嵋应了声“是”,迟疑了会,终是鼓起勇气,向公输桥道:“爹,你放过自己,对小四好些吧。”言罢,悄然转身,退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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