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梁门外,阿四与众人依依惜别,跨上马背,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 她并不急于赶路,在山脚下逡巡许久,绕到一处民宅。那宅院貌似荒芜不少日子了,门前一对石当与墙壁间隙处,已经长出二尺来长的蒿草。阿四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院墙外的一株歪脖子树上,快步走了过去。木门上的漆皮掉得斑驳不堪,两只生锈的门环之间,横七竖八缠绕着数圈铁链,未端悬挂一把硕大的铜锁。 阿四一手执锁,一手从发间取下长簪,靠过去,略作比对,又瞧了瞧锁眼,从簪头拔下一截枝杈,探进锁洞内,左右挑拨,只几下,便听到“咯得”一声,小拇指粗细的锁柱已然启开。她卸下铁链,推开半扇门,侧身闪进内院。 院内积满落叶,蒿草的长势更为喜人,有几株快和阿四一般高了。院中有一方小小莲池,里面游动着几尾体型孱弱的胭脂鲤,与璇玑山庄红鲤池内的锦鲤应属同宗,阿四有点想不通这身娇肉贵的物种,在无人投喂的情况下,是如何支撑到现在的。她摇了摇头,从干粮袋里掏出一块烙饼,掰下一角,揉碎抛向池子里。 进到正屋,一股子湿霉味儿袭来,阿四连忙掩住鼻息,四下看了看,但见梁枋之间蛛网密布,案台座椅上的积灰足以种草。 阿四迅速穿过月门,来到西首一间厢房门口,伸手按了按,门扇纹丝不动,料想是从里面闩上了,便又取下发簪,从门缝探入,轻轻移开木栓。她推门入内,先走到窗边,见窗页合着,却未销起,不由微微一笑,心道这人果然还是习惯爬窗。 这间厢房除了一张床榻,一套桌椅,再无他物,故而比起先前凌乱的正屋,倒显得干净些,床铺上垫的还是竹簟,看来此间主人离去,至少已有大半年了。 阿四掸了掸桌椅上的浮灰,坐下拉开抽斗,里面露出一堆镜匣、脂粉之类女儿家的旧物。她略翻了翻,倏地发现镜匣下支出一角信柬,便捏住提了上来,只见外封上用青黛色的眉粉涂抹着一排字,阿四颠来倒去辨了辨,终于认出那三个鬼画符似的字是“拆拆收”。 阿四心头大奇,抽出其内信纸展开,这上面的内容是笔墨书写,辨识难度降低许多,她缓缓念道: “拆拆: 你家后山的阵式又换了新的,我绕不过去,不能和你当面告别了。不知道你会不会读到它,反正你读到它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你知道的,我是小偷,我爹是小偷,我爷爷也是,我家祖传的手艺就是偷盗,就像你家祖祖辈辈都是木匠一样。可做小偷又苦又累,还不如剪径来得爽快,而且也不体面,我娘也许就是不愿呆在贼窝,才丢下我跑掉的;还有我的师兄,跟着我爹学了没多久,也偷偷跑了。 我不想再当小偷了,再当小偷我就要嫁不出去了。我喜欢读书人,当秀才娘子才是我最大的心愿。城里的说书先生讲,琅琊郡的书院多,读书人多,我上那里去碰碰运气,等我拐个夫子回来,再到山上找你。 沈湘留” “难怪好久不来偷吃的,原来一个人跑去鲁南了……”阿四攥着信感慨,与沈湘初识的场景,虽已事隔多年,仍如昨日一般清晰在目: 那年她五岁,喜欢满山疯跑,玩躲猫猫的游戏。有一日,她舔着棒棒糖经过小和山南麓,听到林子里有人嘤嘤地哭。 她好奇地走过去,看到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小女孩,抱膝蹲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住了大半张脸。 她含着糖块,居高临下看她:“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要藏在我家林子里哭?” 小女孩飞快地撸了把脸,站起身道:“我就住在山下,我上山来找我爹。” “你爹是谁?他怎么会在我们家?” 小女孩的脸有些红了:“我爹前天上山的,到今天还没回去。我来找他,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啊!我知道你爹是谁了!”她一手高举棒棒糖,一手指着对面的小女孩道,“你爹就是那个经常上山拿庄子东西的小偷!他前天又去捞我们家池塘里的鱼了,被我爹新修的七星桥困住了。哈哈!”她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没人带路,绕上个三五天,也不一定能转出来哦!” 小女孩又羞又气,也指着她回敬道:“你真坏!你们璇玑山庄的人都坏!我爹说了,你家的人都是‘缺一门’!” “你胡说八道!我有风叔,有我爹,还有三个姐姐,我什么都不缺!”她气鼓鼓否认,敌视地瞪着小女孩挖苦道,“你看你头那么大,身子也肥嘟嘟的,你是‘大头小壮’!” “缺一门!” “大头小壮!” 二人叉腰对骂了半天,小女孩被逼急了,从地上捡了块石头,作势要扔她,她吓得摔了棒棒糖就跑,一不留神,从一道陡坡滑下,一屁股落到山凹里嚎啕大哭。 “唉!”小女孩蹲在上头叹气,“我吓唬吓唬你,你跑什么劲呀。”说着,将手伸向她,“我拉你上来。” 她奋力踮起脚尖去够,始终还差上一点。 “算了,算了,就你那小短腿,别白费力气了。”小女孩咕哝着跳下,蹲在她身旁,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肩,“上来,我驮你上去!” 她也不推辞,踩着小女孩的肩头,努力往上爬。等把她顶上去,小女孩也攀了上来。二人一同倒在地上,面对面喘着粗气。 小女孩擦着汗埋怨道:“你看着挺瘦的,怎么那么重啊,真是累死我了……” 她不好意思地从怀里掏出一包吃的:“我带了这个。”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骨碌坐起:“好香呀!” 她慷慨地解开布包,将一兜芝麻糖、云片糕悉数推了过去:“都给你!” “啊啊啊!这么多好吃的!”小女孩两眼放光,一手一个,拿了便往嘴里塞,含糊着道,“我快两天没吃东西了!你真好!” 她扭怩着道:“你也挺好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沈湘,你呢?” “我姓公输,家里人都叫我小四。” “公输小四?”沈湘鼓着腮帮子道,“这名字好难听。” “是呀。”她有些难过,“没有你的名字好听。” “你别泄气,我再帮你想一个。”沈湘拍拍她的背,安慰道,“你平时最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吃糖糕,拆东西玩儿。” “那你以后就叫拆拆。”沈湘朝她伸出手去,郑重其事道,“拆拆,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 她不明所以地握住她的手:“什么是朋友啊?” “朋友就是,就是……”沈湘晃着她的手,想了想道,“就像刚才,你滚下去,我想法子把你弄上来。你有好吃的,自己不舍得吃,也要留给我吃。” 她脑海里灵光一现,兴奋叫道:“我明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对不对?” 沈湘使劲点头:“对!对!” 她扑过去,搂住沈湘脖子,认真道:“我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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