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向西,街市上归家的路人行色匆匆,阿四沿着摇曳的树影,慢慢朝县衙方向行去。 朱漆屏门前,数十位书生打扮的年青人席地而坐,一名官吏模样的长者正在孜孜劝说着什么,不时有路过的行人驻足观望一阵,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又相继散去。 一个浓眉大眼的后生道:“杨督学,县令大人因何故一直闭门不出?为何不愿倾听晚生们的诉求?梁公头七已过,时至今日却只收监了一名女贼,幕后主使依然逍遥法外,这让他的在天之灵,如何能够安息?” 其余的书生你一言我一语,亦是议论不休: “就是。梁公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是我们费县家乡父老的骄傲,如今遭人毒手,张县令身为一方父母官,却不给百姓们一个令人信服的交代,末学委实心寒!” “张大人既然对我们避而不见,大家不如去应天府求见府台大人吧!” “对!到应天府去!没准还能逢上经略安抚使王大人,若有这位老大人出面,揪出幕后黑手,想必是指日可待!” 杨督学抹着脑门上的汗,急急道:“不可,不可,千万不可。你们啊,就别再给张大人添乱了,为了这桩案子,张大人已经几宿没合过眼了。我知道你们心里急,其实他心里比你们更急。没两日嫌犯就要过大堂了,张大人这不是一直在衙门里,要和师爷们商议堂审的事情吗?这才托了我劝说你们回去。乡贡在即,你们不在书院好好温书,却天天上这里坐着。倘若秋闱失利,葬送前程,你们说,对得起父母家人、对得起自己十年寒窗苦读、对得起谆谆教导过你们的梁公在天之灵吗?” 书生们听了,隐隐有些动容。 杨督学接着道:“孩子们哪,听老伯一句劝。先回家歇着,明早回书院复课,过大堂那日是公审,街坊邻居们都瞧得见的,回头听他们说上一说便是,不要再天天上这儿来啦。”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散了吧觉得有失颜面,耗着吧似乎也于事无补。各自纠结了一会,其中有位衣冠简朴的书生率先站起,对着头发花白的督学深施一礼:“末学聆记大人教诲,这便告辞了。”言罢,转身离去。 见有人带头,余下的学子也纷纷起身,与督学作别。 杨督学捋须,欣慰道:“去吧,去吧。莫负光阴,莫负初心。” 几个嚷得最欢的,眼瞅着同窗们都散得差不多了,亦只能无奈起身,草草告辞。 阿四立在衙门口不远处的一棵银杏树下,默默注视着他们,待杨督学退回屏门之内,方自树阴下走出,追上落在最后的一位蓝衣书生。 “公子留步。”阿四执手欲拱,见他神色有异,遂往腰胯间移去,生硬地福了一福。 书生垂目还以一揖:“不知姑娘呼唤小生,有何指教?” “敢问公子,梁公的头七已经过了么?” 蓝衣书生疑惑道:“前天过的,姑娘这是要?” 阿四遗憾道:“久闻梁公情牵黎庶,造福乡梓,本想前去丧棚拜祭英灵,以寄哀思,如今梁公头七已过,想必灵堂也已撤去,看来是无法成行了。” 书生觉其言谈真挚,以为碰上了敬重梁允衡的同道中人,不由生出几分好感,宽慰她道:“姑娘如此有心,梁公在天之灵,定能感知这份心意,姑娘不必过于介怀。”叹息一声又道,“梁公为相期间,克俭奉公,政绩卓著,堪称我朝官员之典范,不想颐养天年之际,却遭此厄运。老天爷,真是捉弄人啊!” “谁说不是呢。”阿四颔首,随即问道,“不知杀害梁公的真凶,可曾落网?” 提及真凶,书生神色颇为义愤:“听梁府的下人们说,行刺梁公的女飞贼倒是当场就被护院活捉了。不过小生以为,其中必是另有隐情,那名女贼不过是某些人手里的一粒棋子罢了。仅凭张怀甫一个小小县令,恐怕是难以挖出幕后黑手,将其绳之以法了!” 阿四的心突然“嗵嗵”跳得厉害,暗中祈祷这女飞贼,可千万别是小和山下的那位姑奶奶,她屏息道:“贼子好生胆大,如此作恶,便不怕天理报应么。”话风一转,又问,“公子可晓得那女贼名姓?” 书生皱眉想了想道:“好像唤做沈湘。” 阿四只觉胸中一窒,周身的血液也仿佛凝固不动了。 书生见她面色有异,吃惊地问:“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阿四惨白着脸道了一声“没事”,匆匆往道路另一侧去了。 没了“冤家结”,邹济被捆成了一只粽子。 眼下这只“粽子”正被吊在一间客房的大梁上晃悠,边晃悠边道:“舅舅呢?” 邹淮跷着腿,靠在椅子上擦剑,抬头看了一眼邹济道:“去铁匠铺了。谁叫你把他的链子给弄坏了,他说这回要定个粗长的,把你双手双脚都拴上,看你还能蹦跶到哪去。” 邹济又急又气:“你们,你们还是不是人!” “怎么说话呢,”邹淮迤迤然拂拭着长剑,不紧不慢道,“你是运气好,往鲁南逃,被舅舅跟我追上。你要是敢往西边去,被邹江、邹河逮着,你觉得他们会像舅舅和我这样,对你怜香惜玉,特地费工夫去定什么链子么?依我看,他俩十成十会把你的腿打折了,拖回庄子里再接上,你信不信?” “你们!”邹济气得说不出话来,使劲在那挣扎;一挣扎,绳子就晃悠得厉害;绳子晃悠得一厉害,就开始绕圈。 邹淮见他一会面向自己,一会背向自己,接连转了数周,把悬吊的绳子都拧成了麻花,便挑了眉道:“你别在上面打旋了行不行?你头不晕,我眼还晕呢。” 邹济大叫:“那你把我放下来!” “这可不成,”邹淮摇头拒绝,“‘冤家结’都没拴住你,棕绳就更靠不住了。再让你跑了,舅舅又该跟我急了。” “‘冤家结’?!”邹济连忙问道,“‘冤家结’明明在她那里,怎么又落到你和舅舅手上去了?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你说的他是谁?”邹淮好奇道,“先前我与舅舅揣测,你拴着锁链,行动不便,势必会去找铁匠帮忙,没想到就在打铁铺子聚集的那条街上,一群小乞丐正拿着那链子玩,我给了他们一锭银子,便被他们带来这了。” 邹济狐疑道:“你没骗我?” 邹淮颇感无语,瞧了瞧他道:“你都弄成这副德性了,三哥有必要骗你么。” 邹济又问:“那你认识一位叫方胜男的姑娘么?” “第一次听说,”邹淮还剑入鞘,站起身道,“‘冤家结’莫非便是这位姑娘为你解开的?” “不错,”邹济倏而有些脸红,“她似乎,似乎知道你。” 邹淮抱臂,看着他笑道:“你三哥风流潇洒,有些思慕者不足为奇。” 邹济“呸”了一声道:“你做梦!” “呦,我说四弟,”邹淮近前,伸手拍了拍邹济发烫的嘴巴子,“你这么激动,该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邹济瞪着他道:“当然不是!” “不是就好,”邹淮颔首,“这位方姑娘心机重得很,自己不露面,暗中指使一群小乞丐把‘冤家结’玩出动静,刻意将我们引过来捉拿你。喜欢上这样的厉害角色,往后有你苦头吃的。” “不可能!”邹济反驳道,“若是她想引你们过来抓我,为何还要大费周折替我解锁?反正我也脱不开,跑不出多远即会被你们追上,她大可袖手旁观的。或许,或许链子是无意间丢了,恰好被小乞丐们捡去,再被你们撞上了……” “我的傻弟弟,”邹淮打断他道,“醒醒吧。你方才说了,链子在她手上,你知道我和舅舅是如何注意到那群小乞丐的?他们一直在念‘冤家结,冤家结,冤家易解不易结’。倘若链子不是她给的,话也不是她教的,你觉得还会有谁?” 邹济仍是半信半疑:“可是……可是她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邹淮摩挲着下巴道:“什么理由,我倒不知道,不过她确实这么做了。许是你哪里得罪过她吧?” 邹济大声叫屈:“我今天才与她第一次见面,解锁时,也是任由她摆布,怎么可能得罪她?” 邹淮叹了口气道:“女人心,海底针,她们想戳你就戳你了,不用找什么理由的。” 邹济懊恼道:“三哥,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她问个清楚!” “这可不成。”邹淮坐回椅子上,呷了口茶道,“爹和娘还等着我们把你带回去,跟傅家议亲呢。” “我不要!”邹济大叫,“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娶傅家那丫头!” “别激动,别激动。”邹淮搁下茶盏,劝说道,“鸿雁山庄的傅七娘,可是江南有名的美人。你们小时也见过几面,算来还是青梅竹马,挺好的一桩婚事,你闹什么别扭啊?” “谁跟她青梅竹马!”邹济急了,“她前面有六个哥哥,一个比一个能打。我若是娶了她,以后这日子没法过了!” 邹淮憋住笑道:“你三个哥哥功夫也不差呀。放心,只要你占着理,我跟大哥、二哥,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少来!你说得好听,”邹济气鼓鼓道,“你忘了十多年前,我们全家去鸿雁山庄给傅老夫人祝寿那一回了么?我跟傅老六在他们家园子捉迷藏,那小子躲不见了,突然跑出个傅七娘,我那时又不知道他俩是双胞胎,还以为傅老六换了女装蒙我来着。不过就扯了她一角袖子,哭得跟什么似的,害得我被她几个哥哥一顿好打。就这样,她还不解气,又跑去爹娘跟前告我一状,弄得我又挨了爹爹一顿狠揍。你们呢?你们三个倒好,不帮我出头也就算了,还动不动拿这说事取笑我。你说!有你们这般当哥哥的吗?”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不待见她。”邹淮开导他道,“男人么,心胸要宽广,不要总是记仇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三哥觉得,傅七娘这性子,其实还是蛮可爱的。” “我被打得一个月下不了床,你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邹济愤愤道,“你觉得傅七娘可爱,你怎么不娶她?我就不明白了,爹娘放着你的亲事不闻不问,非逼着我这个做弟弟的,赶在你前头做什么?” 邹淮眸光略暗:“你犯不着跟我比,我这辈子非公输三娘不娶。”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邹济不留情面道,“五年前你闹上那么一出,我们邹家跟小和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这门亲事,爹和娘不会允,公输庄主更不会允。” 邹淮被他怄得不轻,郁郁道:“当初要不是你多事绑错人,激怒了公输伯父,我与三娘或许早就成了眷属。” “你还好意思怪我?”邹济一股脑地说道,“自己服毒骗人不说,搞得整个庄子鸡飞狗跳。我那时可是拼了性命,一心地想救你,差点被人家师叔把脑瓜子削了。” “你别再说了行不行?”邹淮跳起来,冲着他急眼道,“你是不是忘了,你在我跟前发过誓,永远都不提此事!” “对,我是发过誓要保守秘密,”邹济反诘道,“你不也同样发过誓要帮我吗?现在我遇上这么大难处,你却见死不救,等回到家,我就把青羊子母匣的事告诉爹娘去。” 邹淮无奈道:“行了,行了。三哥认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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