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小院,累了一天的衙差们席地睡得正香,全然不觉一场杀戮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 三面院墙的四个角上,分别跪立着一名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每人手持一张强弓,利箭亦已在弦。正房是歇山顶,一名身形高大的灰袍男子站在东侧戗脊之上,专注把玩着一只造型小巧的双头十|字|弩,倏而缓缓扬起右手,四个角落的蒙面人见了,步调一致地将弓拉至满月,灰袍男子见状,嘴角轻扯出一丝弧度,高举的手猛然沉了下去。与此同时,墙头数箭齐发,伴着“嗖嗖嗖”地破风之声,一道道锐厉的寒光射向院内熟睡的人们。 惨叫声此起彼伏,厢房内的厨娘睡梦中被搅醒,迷糊着披上外衣,喃喃自语:“谁呀?大半夜的吵什么吵……”趿着鞋循声朝屋外去,行到正门,惊见临晚入住的一群人尽数倒在地上翻滚挣扎,口中逸出濒死的喘息之声。她浑身发抖,绝望地张开嘴,还不及发出一声尖叫,东西两个方位,凭空钻出两支利箭,一支贯其咽喉,一支正中左胸,便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年迈的驿丞亦被惊动,手持一盏烛台颤巍巍赶到堂屋,正逢上厨娘被射杀的一幕,“咣啷啷”声响,所持烛火跌落,老人急怒攻心,跌跌撞撞冲出屋子,指向空中骂道:“你们这些天……”“卟”的一声,一支长箭钉入他的后心,老人含恨瞪大双眼,嘴唇哆嗦着,一个“杀”字终是没能道出。 四名弓箭手看向灰袍人,见其微微颔首,不约而同搁下弓箭,反手抓向肩后,拔出各自刀剑,纵身跃入院落,分成四路,朝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囚车围拢过去。 一道白光闪过,伴随“哧哧”的裂帛之声,囚车幕布被人用剑划开一道大口子。那人近前一步,遽然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立住不动了,另一侧的蒙面人见状,迅疾冲上前探看,大惊失色回头,冲着灰袍人道:“铜座,车里没人!” 灰袍人面色陡变,足尖一点,由屋脊上滑落,飞身跃至院中。他一把扯下破损的幕布,只见车内除了一付粗重的木枷,一席散发着霉味的草垫,再无他物。灰袍人刀刻般的五官,不甘地扭曲在一起,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该死!” “啪!啪啪!”墙外响起了几记清脆的巴掌声,为这刚刚惨遭屠戮的小院,更添一分诡谲的气息。 紧闭的院门突然被一阵急风吹开,厚重的门扇撞到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四名弓箭手各持刀剑,默默走到灰袍人身前,对着空不见人的门口,排成了一条直线。 灰袍人掏出弓|弩,中指扣向机括,沉声道:“出来吧!少躲在暗处装神弄鬼的!” “哈哈哈!”一名眉眼清秀的白衣男子由一侧围墙转出,负手站在小院门口,侧过脸睨向灰袍人笑道,“史扬兄,别来无恙啊?” “王朗?”史扬暗暗吃了一惊,垂下弓|弩,越过四名手下,挥手示意他们退至一旁,双目紧盯着对方,警惕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么……”王朗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扩展着手臂踏进院内,“赶了一宿夜路,特意来为你擦屁股呀。” 史扬面露愠色:“你什么意思?” “你还好意思问我什么意思?”王朗踱到空置的囚车前,抬脚踢了踢车辕,冷笑道,“史扬啊史扬,亏你还是掬月楼的铜牌杀手,一个偷鸡摸狗的小蟊贼都应付不了,弄死一群不相干的蝼蚁,却让最关键的柳雨牧带着人跑了,以他的手段,那胖妞肚子里还有什么秘密能藏得住?知道的人越多,要灭口的也越多。无能如你,给尊上惹了这么一连串的麻烦,竟不知罪么?” 史扬双目尽赤,眼眶中似要喷出火来,怒声道:“我史扬办事不力,自有上峰责罚。王朗!你我俱为铜牌,你有何资格到此数落于我?” 王朗唇角轻扬,面带一丝讥诮地看着他,挥手从袖中抖出一块符牌,亮与众人道:“这个够不够格?” 四名弓箭手见状,连忙拉下面巾行礼:“属下参见银座。” 史扬一脸地震惊与失落,强捺嫉恨抱拳:“参见银座。” 王朗抄手望天,注视着漫天星斗问道:“史扬,你不要不服气。我问你,知道上哪去寻柳雨牧跟小胖妞么?” 史扬不假思索答道:“他们要去刑部复命,自然是往京城方向追了。” 王朗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追?你不会认为他们还会走官道吧?” 史扬怔了怔,忍气吞声道:“属下愚钝,还盼银座指点一二。” 王朗得意地点点头:“行。清过场,本座这就带你去追。”指指一旁的弓箭手道,“到处看看,都死透了没有。” “是。”四人齐齐应声,迅速散了开去。 王朗瞪了史扬一眼又道:“你也别闲着。” 片刻功夫,一名去往后院寻查的弓箭手来报:“银座,后院马厩发现一名被封住穴道,人事不省的男子!” 史扬急道:“还不赶紧一刀了结了他!” “慢着。”王朗阴恻恻一笑,吩咐道,“且饶他一命,给姓柳的送份大礼。就把他留在马厩里头,往他身边多浇些水,别一会被烧死了。” 瘳振声在盐道上驾车艰难行进,并不知彼时的驿馆已是火光冲天。 随着林间渐起的鸟鸣声,雾霭慢慢消散,天就要亮了。 数十丈开外,一棵有人怀抱粗细的樟子松高耸参天。茂密的树冠中藏匿着一道碧色身影,见柳雨牧一行车马行近,立刻长身而起,从腰间抽出一架铁弹弓,用皮筋兜住弹子,接连射去两发,又迅速撑开一把铁伞,由树上飘跃而下,蹿进密林深处。 “飒!飒!”感觉到耳畔有锐器破风而来,柳雨牧心神一凛,急忙拽住瘳振声一同向后仰倒,两道紫芒堪堪由二人原先坐立的位置经过,蹭了下连接车架与马匹的套绳,弹落到地上。 瘳振声迅疾跳下马车,捡起两枚燕尾形飞锥,吃惊道:“柳叔,与县衙内寻获的一模一样!” 柳雨牧双眉紧皱:“来得这么快!”看着松林方向道,“振声,你驾车先走,我过去挡一挡。”言罢,施展轻功,朝林间寻去。 “柳叔小心!”瘳振声咬牙,一抖缰绳,继续往前行去。 沈湘晕了半夜,总算是醒了过来,揉着发木的后颈叫道:“姓瘳的!竟然下黑手暗算你姑奶奶!等到了刑部衙门,看我不告你虐囚!” “你给我闭嘴!”瘳振声不耐烦道,“等你有命到京城再说!” 又行了一段,道路益发崎岖,恰逢一处坡坎相连,瘳振声连挥几鞭,欲一鼓作气冲过去,不料半途车身猛然一抖,伴着沈湘“嗷”地一声惨叫,车架与马匹间的套绳断裂,两匹马跃上了坡,囚车却溜下了坎。 瘳振声连忙打个唿哨,唤回马匹,跳下车拉开一角幕帘,问道:“喂,撞得要不要紧?” 沈湘揉着肩头坐起,疼得直哼哼:“姓瘳的,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啊……幸好姑奶奶的肉不是白长的,不然真被你害死了……” 瘳振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多与她解释,一把合上幕帘,将套绳重新结起,拴上马匹,再度驾车出发。奈何陷的这道坎,正在两坡之间,少了平路奔跑助力,以这两匹马的脚力,牵着一挂囚车,却是无论怎么起劲,也冲不上坡去了。他只好下车帮着推行,可这气力仍然差距甚远,反复折腾了几趟,已是人困马乏。 沈湘坐在车内凉凉道:“瘳捕头,要不要我下车帮帮你啊?” 便在其时,坡上传来一声牛哞,瘳振声精神一振,随即按住佩刀,谨慎地迎上前去。只见不远端缓缓行来一辆载满薪柴的牛车,车上坐着一位怀抱襁褓的妇人,那妇人青衫罗裙,脸面苍黄,头缠一块蓝布顶巾,遮住大半个额头,飘落在外的几绺碎发也极为干黄,腰背略显佝偻,神色恹恹地倚着一堆柴垛,看着就像成天吃不上饱饭一样。 瘳振声松开刀把,合手抱拳道:“这位大婶,我驾的马车陷在前面上不来,可否借用一下你的牛助力?” 妇人翻了翻眼皮,挤兑道:“这位小哥怎么说话呢。我比你老很多么,你唤我大婶?” 瘳振声双颊微热,急忙改口道:“是我唐突了,大姐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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