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的丧礼,最后依照他生前的意思,悉数从简。  晏清率着后宫嫔御,在停灵的大殿外哭临,首辅江维仁则领着百官在承天门哭临。  因新帝年幼,治丧事宜便多由晏清与内阁商议。  议事的地方在文德殿偏殿的暖阁里,内阁那几位阁老已经早早等候,如今大行皇帝的小敛、大殓已行过,便是时候要颁行遗诏,和准备新帝的登极大礼。  诸多事物,每一项又都是大事,内阁不敢擅专,自然要请晏清来一同定夺。  内阁如今只有五位大学士,除了首辅江惟仁还是而立之年,其余几位年岁都已不小,白日里在承天门外跪拜哭临整日,又逢隆冬大雪弥漫,天寒地冻,身子骨都有些吃不消,为此,直殿监的内监又往暖阁内添了好几座碳炉。  外头大雪还是下,风声也一刻未曾止歇,直到鼓楼上的更鼓阵阵传来,半掩的殿门被从外拉开,有小黄门前来给殿内的几位大人报信,“诸位大人,娘娘到了。”  晏清步入殿内时,几位大学士纷纷行礼,“臣等拜见太后!”  她有一瞬的恍惚,也不过隔了两日,如今,她竟然已经是当朝太后了。  而此前的二十余年,仿佛已经是她的一生。  “诸位大人免礼。”她沙哑着声音答道。  她一身生麻斩衰,头上并无半点珠饰,只挽了一个素髻,戴着粗麻帷帽,脸上也不带一丝粉黛,像是洗尽了铅华,眼中虽然已无泪意,可面上的哀戚仍旧可见,让人望而生怜。  江惟仁站在内阁众人之首,抬头看着她如今的模样,面上神色如常,目光却有些低黯,“请娘娘节哀。”  这样的话,身旁的宫女内监说了不知多少次,此刻她闻声便只微微颔首。  大行皇帝的遗诏前日由赵淳口授,内阁如今又正式拟定,晏清接过仔细看了,内阁一向为皇帝拟定奏章,如今这一道遗诏也是大笔如椽,自然没什么好辩驳的,内容也都是当日赵淳在病榻上所说。  唯有一点,当日赵淳说自己所忧虑的外戚干政、内宫擅权这一条,拟定后的遗诏里只字未提。  当日只有她与江惟仁在御前,这话江惟仁自然是知道的,可显然,唯独这句话,他没有让内阁其余几位大人知晓。否则,遗诏这样大的事,内阁其余几位若是知道了,又怎么敢隐下其中的一条不提。  这对晏清而言其实是好事,赵淳所担忧的,其实是曹氏,一则她的父兄都在军中任职,二则她是赵元生母,晏清虽然是赵淳正经的皇后,可等赵元日后懂事掌权了,唯一还能让他甘愿听之任之的,便是他是生身母亲了。  可如今若真按赵淳的意思写,这内宫也包括了晏清,有了内宫擅权这句话,日后晏清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这四个字所挟制了。  她拿着拿拟好的诏书,一言不发,沉思了许久,这才轻轻开口,“就按此颁行吧。”  遗诏既定,接下来便是要商定新帝的登极大礼了。  虽然大行皇帝刚去,可国不可一日无君,内阁的意思也都是及早举行登极大礼。  具体的事宜自然是由礼部和鸿胪寺来主持,内阁也是捡几项重要的,报给晏清听。  她如今虽然已经是太后,可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算得上本朝年纪最小的太后了,要论思虑周全、处变不惊,她当然不及内阁这几位阁老们,便一一点头,没有异议。  最后一项,是大学士梁承焕梁阁老未经内阁合议自己单独提的,说的是给太后上徽号。  太子赵元若登基,晏清身为先帝的皇后自然是要尊为太后,曹妃作为皇帝生母也要尊为太后,两宫并立,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梁承焕的意思,是为显尊卑,而给晏清另上一道徽号。  他执掌礼部,在这仪制上头花心思也是本分,可要说他此举并无讨好晏清的意思,怕也没人信。  梁承焕说的不无道理,两宫并立,日后两位太后之间,再小心也少不得会出现龃龉,从前自然是以晏清为尊,可往后,曹氏是新帝的生母,这一点,晏清就比不了。  若此时顺着梁阁老所提的,给自己加一道徽号,那么尊卑立见,往后至少在名分上,她就可以压着曹定真一头了。  晏清不说话,几位大人也便静静的候着,她低着头,思索了一番,又突然抬头,看向了首辅大人。  “江大人,”她轻声唤,她平日声音清亮,可举哀多时,嗓子已带着微微沙哑,更觉婉转,“大人如何看?”  他一身素白丧服立在那里,萧然清举,看向她时,双目深远沉静,此刻眼中的情绪,就像是深海里的暗流,让人捉摸不透。  “臣以为,”他淡淡道,“不可。”  他的语气倒平常,只是这话,却是驳了晏清的面子,可她面色如常,并未有愠色,只看着他问,“为何不可?”  “若要为太后上徽号,自然是两宫并尊,若只尊其一,日后两宫失和,新帝年幼,将来左右为难,又要如何自处?”  晏清一笑,“江大人倒是谁也不愿得罪呢。”  要是曹氏知道了今日所议,自然会感激首辅大人所言,晏清料想的也没错,后来曹太后也的确因此对江惟仁更加另眼相看。  其余几位大学士还以为晏清是要驳斥江惟仁,谁知她又道,“江大人说得不错,就依照江大人的意思。”  事已议完,晏清便起了身,她这两日实在是操劳过头,又因为哀思过甚,以至于面色一丝血色也无,眼眶都要凹陷下去了。本就纤瘦的人,如今形销骨立,那斩衰穿在身上竟是空落落的,腰间麻带一束,当真是不盈一握。  “这些时日,辛苦诸位大人了,可往后的军国大事,也要累诸位多劳心,本宫在此先为谢过!”说完,她竟对着几人盈盈一福。  她这样一说,内阁的几人自然恭敬地行礼,一同道,“不敢,此乃臣等本分。”  外头更鼓声又起,原来竟已是一个时辰都过去了,晏清起身往殿门外走去,内阁的几位大人便垂首恭送她离去。  她脚步轻缓,那殿门又缓缓打开,外头的寒风卷了进来,只吹得她衣摆飘扬,那道纤细的身影,衬着外头夜色里纷扬的大雪,更显哀婉。  殿内只有首辅大人一人,抬眼看了过去。  却在下一瞬,江惟仁看到那道身影晃了晃,像是被那寒风吹倒一般,委身倾倒在地。  连她身旁的宫人都反应不及,他已一个箭步上前,本是不顾一切要伸手去扶她的,可就在殿门边的扶缨一下子扑上去,将他推开,护住晏清。  宫人们这才醒悟过来,晏清宫里的内监纷纷上前搭手,一边将她扶上舆轿,一边遣小黄门去传太医。  江惟仁就在那儿站着,大约也明白方才自己的失仪,这会儿只一动不动,任殿外的风雪吹拂在脸上,直到那顶被宫内簇拥的舆轿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大行皇帝的遗诏在第二日由朝廷颁行,昭告天下,随之而来的,便是新帝的登极大礼,定年号为嘉佑。  不久,先帝定了庙号为仁宗,两位太后也上了徽号,皇帝嫡母为圣懿皇太后,生母为慈懿皇太后,从此两宫并立。  又因皇帝年幼,两位太后虽不垂帘,可朝政大事,皆由内阁票拟后,再每日在文德殿奏请两位太后定夺。  不久,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廷恩奏请前去为先帝守陵,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便空了下来,继任的人选一直难定,无论晏清还是曹太后,都拿不定主意,却是首辅江惟仁提议,由当时已升任司礼监秉笔的张芳,继王廷恩之后,执掌司礼监。  晏清打心底不大喜欢张芳,可她一直记着赵淳死前所说,担忧内宫擅权,又兼自己年纪小,历来不懂国事,是以内阁的决定她几乎不予反驳,曹太厚见张芳是一直侍奉赵元的,也准了。  最高兴的人,自然是皇帝本人了。  从此无论朝堂上,还是内阁议事时,张大伴都能陪在自己身边了。  张芳本就对江惟仁钦佩至极,又因为这件事,对江惟仁就更是感恩戴德,于是这一朝也和前头每一朝都不一样,从前的历任首辅,无一不对司礼监这样宦官干政抵触厌恶,内阁也常常与司礼监相持不下,  后世江惟仁落下的骂名里,也留下了这一条,与奸宦张芳勾结,内宫外朝,皆在掌中,朝廷上下,只手遮天。  阖宫都在议论首辅大人,晏清也听到扶缨在自己跟前说过,“这江大人,果然不一般,听闻翰林出身的大臣,最是清高,是以从来都与内监不合,唯独江大人,懂得审时度势,不给自己树敌。”  她是晏清身边最得力的人,是以私下时,对内宫外朝之事直言不讳,晏清有时也会听听她的看法。  而她这话,实在不算是褒奖,翰林们为何要与内监划清界限,因为重视名节,无论当今还是后世,都不至于落得个内外沆瀣一汽的奸臣之名。  尤其是当初以晏阁老为首的院党,最重清名,无论晏清还是扶缨,都受晏阁老当初的正直之气所影响。  可扶缨说得不尽然,江惟仁何止是审时度势,如今的时势,已然为他所造就。  当初拟定遗诏,他故意瞒下了那句“外戚干政,内宫擅权”,按理,晏清应当承他这份情,后定太后徽号,他又提出两宫并尊,曹太后自然会感念在心,如今再议定了司礼监掌印人选,张芳就更会铭记这份恩情。  还有新帝,如今尚在年幼的新帝是他的学生,连每一份讲义都是他亲自编纂,他的思想,会影响年幼的皇帝一生。  晏清站在庭中,看着满庭的树木为风所吹动,枝叶泛起如翻滚的波浪一般的涟漪,这小小的一方宫室里,能窥见的是天下人的命运。  晏清想起了多年前父亲说的那句话,而在这一刻,她预见到了。  属于江惟仁的时代,终于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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