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最后被载入了史册里,同江维仁这个名字一样,被赋予了诸多传奇的色彩,经久流传。  等处理好俘兵等事务,已经到寅时了,终于司礼监也派了太监来传信,陛下与慈懿太后已经还驾回宫,晏清自然也要回去了。  “我送娘娘回去。”江维仁轻声对她道。  此时楼内除了远处的侍卫,便只有两人,她看了看他的神色,整个人因太过劳累而脸色苍白,更显清癯,眼里也布满血丝。  “不用了,你休息一下吧,”她有些担忧地道,“左右也有內监和侍卫护送。”  他却摇了摇头,“用不着他们。”  因他坚持,晏清也不好再拒绝,谁知他竟真的不让內监和侍卫跟随。  “阵仗大了,被路上行人看见,万一被人猜到娘娘的身份便不好了。”他解释道。  江大学士不愧是大学士,理由信口胡诌也说得这样正经。  晏清倒没多想,只是走出门外时发现外头分明还是黑夜,心里默默想,这会儿路上有行人么?  这次江大人倒是没吩咐车夫赶马慢一点,可夜色未散,想快也快不了。  上半夜时,百姓们已经得知了胜利的消息,纷纷额手称庆,奔走相告,整个京师都笼罩在这巨大的喜悦中。  到了下半夜,才慢慢安静下来,因为不用再忌惮外敌,这些时日一直担惊受怕而疲惫不堪的帝京百姓,终于可以在下半夜安心入睡。  车轮缓缓碾过青石砖,马蹄声清晰入耳,街道寂静无声,仿佛整个帝京城,也不过只有他们两人。  夜色渐渐散去,破晓的晨光沐浴着整个帝京,这片宁静,是昨晚几万人舍生忘死守住的,  晏清忽然有些感概,她掀开车帘,想看看此时车外的光景,  “娘娘想看看晨时京中的景色么?”江维仁低声开口问。  “有些久违……”她淡淡答,“入宫三年了,这三年里我再没见过京师寻常巷陌里的晨昏。”  她的眼中有一瞬间的黯然,倒不是为了过去的三年,而是为了余生。  往后的无数个朝暮晨昏,她也只能在金明宫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看了。  他看着她,将她的所有细微的情绪都看在眼里,忽然轻声开口,“我陪娘娘下车走一走吧。”  晏清有些惊诧,却听到江惟仁已经叫停了马车,他掀开车帘跳了下去,然后一手拂开车帘,一手伸出来递给她搀扶。  那只手,修长白皙如白玉一般,晏清愣了愣,最后还是提着衣袍,扶着他的手下了车。  天边晨曦微露,这一段街道上空无一人,坊市里门户紧闭,街旁所植的垂柳在此刻的微风中舒摆着枝条,空气中传来初春特有的芬芳,眼前的一切,如此平凡,却是她今后再难看到的景象。  远处便是宣德门了,左右双阙上的金色琉璃瓦都依稀可见。  她的步子放得缓,他就在后头慢慢跟着,两人一前一后,一同行在这初春的清晨里,却都没有开口,保持着一种默契般的沉默。  晏清如果回头,应该就能看到,背后的那个人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这一仗打完,第一件事自然是论功行赏,要论首功,也毫无疑问是首辅江维仁。  这下却叫朝廷为了难,因为江维仁已经是当朝首辅,先帝驾崩时又加封了太傅之衔,如今要如何封赏,实在犯难,最后是曹太后下了旨,将江维仁的妻妹认作义女,封为县主,封号是礼部定的,定的是“清和”二字。  这样的封赏不可谓不高,县主本历来是皇室宗族之女才能封的,曹太后将江维仁的妻妹认作了义女,又给了这样一个封号,便是寻常人一看也是有多抬举这位首辅大人。  之所以会将这封号给江惟仁的妻妹,也是因为他如今父母亡故,又再无手足,族内也无期功之亲。当初他被贬回乡,在江陵娶过一房妻室,他那位发妻姓薛闺名时芳。后来等他起复回京,本是飞黄腾达之时,他那妻子却没福气,进京没多久便病逝了。  薛时芳有个胞妹,名字与她只差了一个字,叫时英。  姐妹间年岁差得大,薛时芳跟着丈夫江维仁入京时,因父母已亡,便将年幼的妹妹也一同带到了京师,薛时芳一死,她这个妹妹无亲无故,自然也就由江维仁来照顾,被他视如自己的亲妹妹一般。  算着那薛时英的年岁,也及笄有一两年了,想来江维仁忙于朝政,耽误了他这妻妹的婚事,以至于薛大姑娘到如今还云英未嫁,也不曾许婚。  曹太后想笼络江大人,便想着从他这妻妹入手。  晏清如何不明白,曹定真的兄长曹昱,本就是五军营里的掌号官,这一次在南薰门带兵作战,不仅升为了提督,更被封为武忠伯,如今虽也位高权重,但在朝中的根基尚浅,曹太后可以不在乎一个首辅,曹家却不能不拉拢这位江大人。  这对曹家和江惟仁是双赢,便是他江惟仁对曹家不屑一顾,可他一介臣子,对皇帝生母的恩赏,便是装也要装得感恩戴德。  薛时英来宫里谢恩那日,晏清正好也在场。  先帝在时,曹定真对晏清恭敬有礼,赵元登基后,曹定真也对她处处礼让,因为赵元年幼,衣食住行都得操心,可大事小事,曹定真都不忘邀晏清一同商议,给足她面子。平日里便是无事,也会邀她一道,或是去宜春苑赏花,或是去清音楼听戏,总之都是十分融洽的样子。  朝廷内外看着,也觉得两宫如此和睦,因此暗自松了口气。  内监来禀说清和县主到时,晏清还没回宫,薛时英对着两位太后行完了礼,曹定真便笑着道,“可巧,圣懿太后也在这里,免得你到时候还要去仁寿宫一趟。”  两位太后,先去哪位宫里,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薛时英如今是曹太后的义女,先去她的福宁宫倒也合情理,可若论尊卑却应是以晏清为尊,情理是合了,礼法上却有待商榷。  也是遇上晏清,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薛时英却有些心虚,又特特上前给她行了一道礼,乖巧地道,“小女见过圣懿太后!”  晏清颔首示意,略略打量了她一番。  其实晏清是见过薛时芳的,当年她父亲过世,她扶灵回乡,在江陵待了大半载的时间,期间江惟仁就曾带着妻子,到晏阁老坟前祭拜。薛时芳便生得极美,历来江南出美人,江陵这样的地方,钟灵毓秀,女子们个个清秀婉约,以薛时芳的容貌,在江陵应当也要算数一数二的。  这位新进的清和县主,但看眉目的话,像极了她那位已故的胞姐,可若远看五官,则比她姐姐还更为出众。  何况她如今正值碧玉年华,一身绛色宫裙,腰肢浓纤合度,俏生生站在那里,巧笑倩兮,眉眼里流转着粲然光华,端似一朵盛放在庭中的海棠花,叫人忍不住想要一顾再顾。  曹太后命内监赐了座,又道,“真是个美人,是哀家有福,得了个这样出众的女儿。”  “太后这样说折煞小女了,”薛时英急忙答,“能一睹两位太后懿容,就已经是小女几世修来的鸿福了。”  曹太后又拉着她叙了一会儿话,晏清在一旁开口得少,她瞧着这薛时英处处机灵的模样,倒是很会讨曹太后的喜欢。  过了一会儿,内监进来禀,说是陛下前来请安。  赵元自然是与张芳一道来的,进了殿便瞧见了薛时英,薛时英立即上前行叩拜礼。自从登基之后,又经历了北契来犯这样的大事,赵元也似一夕间成长,虽还只有七岁的年纪,却比以前要沉稳了许多。  曹太后向他道,“陛下,这位便是江先生的妻妹,咱们那位清和县主了。”  江惟仁当初力排众议,在南薰门设下重兵,这才击退了北契大军,让整个大虞转危为安,经此一役,不管朝廷内外,对他都是心服口服,如今都尊称其为“元辅”,因他本就是帝师,后宫里连带皇帝赵元与两位太后,都称其为“先生”以示尊重。  赵元点了点头道,“清和县主如今是母后的义女,便往后便是朕的姐姐了,也就不用再行这样的大礼了。”  曹太后也笑了笑,对薛时英道,“陛下说得有理,往后不必太拘礼了。”  赵元走到晏清身边,轻轻唤了她一声“娘娘”,如今曹定真成了慈懿太后,他唤生母为“母后”,对晏清却还是旧日的称呼,这样倒也好,若都叫“母后”倒不好分辨,晏清也乐得他如此唤自己。  “先帝子息单薄,陛下无手足之亲,哀家也觉得膝下寂寞,”曹太后叹道,“既是哀家义女,你往后要多来走动,这宫里也才热闹些,”说完看向晏清问,“妹妹说是与不是?”  晏清自然要应和,于是点了点头道,“是,这宫里着实冷清,清和县主要多入宫来陪陪慈懿太后。”  薛时英点头答是,又在殿内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见日头已偏得多了,便起身告退。  江家的马车早已候在了宣德门外,等她回到江府,不一会儿江惟仁也回来了。  他很忙,平日里多半归家都入夜了,极少在家吃晚饭,今天倒回来得早。  时芳离世的时候,特地嘱托他一定替自己照顾好妹妹时英,妻子的话,江惟仁向来都是放在心上的,时芳一走,江府上下除了仆从们,也就他与薛时英了,那会儿她年纪又小,江惟仁但凡回家得早,便都与她一同吃晚饭。  平日里他入夜归来,常常换了衣裳后就进了书房,薛时芳哪怕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也少有能见到他的机会。  江惟仁自然知道她今日进了宫,于是便开口问:“可见了两位太后?”  “嗯,见了,”薛时英在他一旁坐下,嘀咕道,“两位太后可真不一样……”  她自小就跟着姐姐,江惟仁又一直将她视为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故而她在他面前也没什么顾忌。  “怎么不一样了?”  “慈懿太后很和善,十分温柔宽仁,对我也很亲近,”薛时英想了想,又道,“可那位圣懿太后嘛……”  她说着,就见江惟仁转了头,看着她,似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圣懿太后有些冷冷的,除了陛下进来时,我就没见她笑过,也不大喜欢说话,让人猜不透她是喜是怒,让我都有些害怕了,”薛时英将自己心中所想都照实说了出来,“听说之前就是圣懿太后下令直接杖死了那位傅大人,京中也人人都说她十分厉害,今日见了果然如此。”  她说完再去看江惟仁,却见他目光低垂,有些出神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极少见他这个样子,想了想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了,怕他说自己无礼,正要开口缓和几句,忽然听得他低声说:“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压得极地,让她险些没有听清,倒不像是在说给她听的。“往后这样的话不要说了,叫外人听去了如何是好?”他微微沉脸道。  “我是说给姐夫听的,姐夫又不是外人。”她嘟囔着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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