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阳伸手轻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阿昭,别难过。宁家宝库大着呢,传家宝不知道多少件,想要什么样的镯子都不是难事。”  昭之将脸伏在手背上,整颗心被愧疚和难过满满的覆盖,那重量让她没有勇气看他安慰她的样子。  昭之艰难开口,“墨阳,九年前……”结果,一颗一颗灼热的眼泪控制不住的从眼眶里争先恐后的落下来。  她活了十六年,哭鼻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她知道眼泪无用。七岁前在山下被小孩子们欺负的时候,被别人骂没爹没娘的时候,嬷嬷去世的时候,上山被禅宗和药宗弟子欺负的时候,被师傅骂的时候,被墨阳伤的时候,她都清醒的知道,眼泪无用。  然而,那么难以启齿的疤痕,骤然揭开,还是抑制不住的疼痛汹涌而来。  墨阳眼角泛红,抱着她的不断颤抖的瘦弱肩膀,昭之滚烫的热泪一颗颗落在他脖子里,他的一片片肌肤被烫的仿佛撕裂了一般的疼痛。  关在药宗的那三年,他简直毁得肠子都要青了,终日躺在床上病痛折磨已经让他疼痛不已了,看着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看着父亲深深皱着抹不开的眉头,他就确确实实的后悔了。他真想再重来一遍,这样他就不会因为好奇跑过去看据说很可爱很漂亮的小师妹,也不用不能动弹的躺在床上,承受父母的担心与愧疚。  出来之后,才知道那些只是个开始。他不得不面对暗淡的前程,残破的身体,他无数次的诅咒,他为什么要活过来。她却像个傻瓜一样,还能对别人笑,还能跑跳。  那时候的他,人神共愤,像是从地狱放出的魔鬼,阴毒嗜杀。父母为了躲开他说是回老家祭祖,他养了几年的狗竟然怕他,他抱它居然还被咬了,自从随从有天撞见他将那狗一片一片剔骨分肉后,下人们各个见了他犹如阎王。反正他不在乎,怕就怕吧。  只有她,又蠢又呆,还一门心思想着讨好他,次次见到他就凑过来。他把她挂在树上,骗他说去去就来,然后躲在角落等着她大哭大叫。她只是呆呆的躲在树上发抖,也不喊也不哭。从白天到晚上,等到后来他都觉得没趣,只得将她放下来。  她抄好的书册被他“失手”掉进井里,然后她着急的和师傅解释说她真的写了,他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样子,故意和师傅说,他不小心睡着了,虽然没看到她做但她是真的做了。师傅果然罚她抄书,她还一个劲的给他道谢,谢谢他的“帮助”。  那次,师傅将他带到书房。师傅说,准备培养他当未来的掌门,他喜欢带兵打仗是不可能的了,但是他可以将祁山派发扬光大,给国家培养更多的将军。虽然不能学刀枪,但他灵活敏捷,轻盈的身手和武器学起来反而更快。师傅还说,男子汉大丈夫,铁骨铮铮,受再多的挫折都要有能站起来的力气,如此才能常胜不败。  那之后,他努力学习,努力克制身体里沸腾的血液和挥霍不尽的戾气。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一门心思靠近他,讨好他,也不怕他的做弄。时芊芊看他对她感兴趣,就跑过来告诉他她以前的趣事,他被逗得哈哈大笑。  然而,在学习的过程中,他要接受那么多的不便要承认自己的脆弱,这些心有不甘的戾气,自然是一点点压在她身上,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回到那时如魔鬼一般的自己。  可慢慢的,他竟然期盼看到她,亮晶晶漂亮的眼睛,天真傻气的笑脸竟让他觉得可爱。看她委屈巴巴的样子,他竟然舍不得,他为此生了很大的气。  有一天,他发现她居然喜欢他,这让他气愤,她这个罪人,有什么资格喜欢他。随后,又有点骄傲,他这样的人,自然是人人都喜欢。他当然知道从某个时刻起,院子里,其他门宗还有山下的那些女子们偷偷关注他的目光,昭之偷偷看他的眼神和那些人是一样的。  他越来越愤怒,自从发现她偷偷看自己之后,她竟然开始有意的躲着他。那些女子恨不能贴到他身上,就算人不能贴到他身上眼睛也要贴他身上,就算眼睛不能贴他身上,那些沉迷的目光,还有各式各样的信筏,香囊,丝帕,荷包也要贴着他。他故意欺负她,故意和时芊芊走得很近笑的很开心,故意说他和时芊芊的亲事,故意表现厌恶她的样子,她居然没反应,他突然没了自信觉得她不是喜欢他。  从前她明明那么听他的话,明明那么乖,他恨她瑟缩害怕的样子,恨她沉默抗拒的样子,就不断拿亲事的事情刺激她,逼她承认喜欢他,结果事情居然失控了。  他一时气愤,就把那句话说出口了。他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心里也是一阵阵的抽痛。那天他明明想得那么美好,还买了她喜欢吃的糕点,他们互诉衷肠,然后就可以坐在屋顶静静的看月亮。结果气得无法控制,一切都那么糟糕。  后来他看她脸色憔悴神情倔强,实在不想再被她刺激,就下山了。下山之后,他突然想起时芊芊和他说过的发簪的事情,掏出一直放在怀里的两个发簪,光秃秃,老早就做好了,是一对。一个配他的白玉发冠是正好的,另一个因为觉得光秃秃的不好看,所以一直没拿出手。他突然想到她喜欢梨花,找到工匠做。他看着工匠,不停想着她,最后决定不逼她了,等梨花镶好就送给她,他是男子汉何必与她一个小女人计较。  回祁山的时候,她已经被幽禁了,师傅不让他去。只得每日在祁山等,不停想着她,偷那陨丹是为了划清界限,还是表明情意。结果她又受伤了,他整个人彻底乱了,后来的事情一步步失控。  他失去了那个目光,因他而倾慕的,悲伤的,关心的,欢喜的追随着他的目光。  至于九年前的事情,那次之后他照顾昏迷的她时,已经想开了。其实他早已不在乎了,这些年,他已经走出那个困境,即使偶尔身体不适,偶尔看着喜欢的刀枪,他也不在宛如困兽了。他有祁山,有疼爱他的爹娘,还有她。那件事情,就当以后要挟她对他好的小工具。所以这件事他这辈子都不会在和她谈论,既然她不知道,就永远不要知道好了。  此刻,被她这样提出来,他知道再也躲不过了。  昭之哭了很久,这些年的委屈,疼痛,无法诉说的情意,化作眼泪一一从她身体里剥离出去。墨阳抱着她,僵硬的拍着她的背。   良久,昭之放开他,用帕子抹抹脸。认真看着墨阳,墨阳沉默的凝视着她,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脆弱。昭之忽视心里的不忍,硬着头皮问他,“九年前的事情,你后悔了吗,”不等他反应,她又说到,“我后悔了。”  墨阳心里一阵一阵发寒,他想起他刚能出门那阵,看着一切都愤恨恨得毁天灭地,他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些年,谁都不知道,另一头的她,居然和他那时的心情一样。而她是被救的那个人,所以她甚至不能像他一样被她救赎,她才是困在笼子里的兽。  他看着她坦诚澄澈的黑眸,他多想撒谎,这样她就不会说出更残酷的话,他真想说,他是心甘情愿,他无怨无悔。最终无力垂下眼,低下头。  昭之面色沉静如水,继续说,“那次之后,三年里,我一直牵挂着你,师兄告诉我是被路过的一个人救了,所以我常常祈祷,希望能见你一面,亲口和你说一声谢谢。”  墨阳深邃暗淡的目光盯着地面,修长的手指无措的和衣袖绞在一起,最后裹成一团动弹不得。  昭之陷入遥远的回忆,画面一个个的从脑海里跑出来,墨阳也无力的陷入回忆里。“大概我祷告太诚心了,居然真的看到你。我那时高兴的跑到你面前,结果被你狠毒的样子吓到了。”  她面色泛白,勾起嘴角,只是一个苦涩的笑容。“后来才知道,一场意外,毁了你人生。你跟自己较劲的时候,你无能为力发脾气的时候,你被病痛折磨难受的时候,我想替你承受,替你痛,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着。”  墨阳人生里最黑暗的一段就是那时候,一切都是晦暗的,没有一点光芒,四处摸索找不到方向,甚至抬不起脚步。而她的陪伴却给了他一丝丝安慰。  “后来,我被你的坚强你的努力你美好的样子所感动,那是生命原有的美好的样子。我想我也该如你一样,积极努力。和你一起努力的时候,就像中邪了一样,竟然觉得快乐。”说到这,昭之转头看他,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墨阳与她相视而笑。那应该是意外之后过得最好的时候,两个少年人为了各自的目标一起努力,克服困难,携手并进。  “那时候我不明白,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痛苦。直到那天,我才想明白,一个人不可能依靠另一个人而活着,也不可能因为付出真心的喜欢就将欠的孽债给抹平。”昭之不停的眼睛酸涩无比,只能不停眨眼睛,卷翘的睫毛微微湿润,脆弱的脸颊被她粗鲁的揉搓变得通红。  她去西屏峰的那些天,躺在床上的时候,把一切都看得分明。靠喜欢是不能抵消孽债的,而他对他自己的救赎,也救不了她。那些都是她的□□,她不管不顾的跟着他,走进了一条绝路。她一出生就困在祁山,结果有人为了救她也困在这里,她陪着那个救他的人,看他一步步的走出去,她却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即使不是这次,她依旧是那个没有热情和执着愚钝不堪的祁山弟子,她可以陪别人一起努力用功,只剩自己的时候,她既不热情也不执着,感觉不到快乐和满足。  墨阳清隽的脸上,被痛苦覆盖,看着眼前的人,心想他什么都不懂,这些年占着她的愧疚,占着她的喜欢,却从没仔细看懂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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