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的功夫,司无魏将书卷放下。昭之忙递茶给她,她接过也不喝只是端在手中,侧头打量昭之的脸色,然后将茶盏放在桌上伸出手来,昭之忙将手抵给她诊脉。  司无魏沉吟良久才开口,问她,“昭儿,你知道为师为何让你学医?”  昭之看着她宽大的衣襟,衣领边缘用云线锈着一团火云图案,那纹路绣的极好,线条流畅笔挺的衣领衬托出她精明英朗的气势。  她在明宗学了五年,功课不如师兄师姐们,师傅总是不能满意更是不喜将她放在眼前,罚她去西屏峰。后来师叔看不过眼,跟师傅提起让她过来帮忙。  说是帮忙,其实采药,晒药,研制药,看医书抄医书,学医理,她和药宗的弟子比起来学的东西没少一样。只不过她的病人从来只有她自己,祁山下专门开设的医馆师叔偶尔会派弟子们下去学习,她却不能去,师叔常年带着弟子们四处游医,她更不能去,所以说学习,也只是学习罢了。  师叔见她不说话,又问,“怎么,觉得不能学以致用?”  昭之淡淡笑了笑,眸光坦荡清澈,真诚动人,她说,“这世上的事,有因有果。徒儿相信,总有一天这小小祁山困不住我的,纵然那一天能到来,我何愁不能学以致用。纵使那一天永远不会来,我在这山水之间,读世人读不到的书,研制世人可用之药,又怎么说是不能学以致用呢。”  司无魏见她心胸坦荡,知她心性如此,嘴角勾起一个笑容,分外欣慰。“昭儿,如果这毒能解,却要你付出很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吗?”  昭之听她的话,心里一阵激动,然后是一阵狂喜,她惊愕的看着司无魏,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她对此期待了太久了,早已经接受终其一生都困在此处,从没想过原来竟然有一日可能梦想成真。  司无魏认真地问她,“昭儿,你可愿意。”  昭之只狂喜了片刻,随即又疑惑的看着她,“师叔您不是说这毒无解吗?现在有可解的法子了吗?”  司无魏面色仍是思虑不止,好久才犹豫着开口,“为师个人自然是不能,但是最近新得一味药,可以为你拔毒。但你这副身子骨这些年为了暂缓毒性蔓延,常年泡冰泉之水,伤寒入体。若是拔毒后每年此时就会寒毒复发,心口便如如千百只虫子噬咬,剧痛无比……”“你可愿意?”  然而,还有些事,对昭之来说不过是身外之物,对她来说却能在这乱世中解救万民,她作为昭之的师叔,对她却也是难以启齿。  昭之重重点头,热泪盈眶,“师叔,徒儿愿意,无论承担什么样的代价,在所不惜。”  那时的她,少年心性,率性而为,一心想到的是自由自在的风,自由自在的云。    昭之收到密信,池钟溯,不知归期。他走的时候,她正在和三师叔聊天,密信是第二天才收到的。这一次昭之不再像从前那样难过和不舍,大概是她也终于能和他一样,可以用自己的脚丈量这大千世界吧。  钟九过了一天下山将镯子取了回来,银钱原封不动的还回来。他的答复很简单,“这是主子打碎的东西,理所当然主子掏钱。”把她当时说的话又还了回来。  昭之细细打量那只镯子,修得很好,不见丝毫瑕疵,竟比原来的模样还要好看几分。莹白通透的玉配上精致镂空的金,镶在一起竟然毫不突兀仿佛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一只镯子。  钟九问她,“要属下送到墨阳公子手上吗?”昭之想到那天墨阳的表情,他现在面对孟琮沅实在不合时宜,到时候好容易修好的镯子估计又要碎,摇摇头,“不用了。你去煎药吧。”  钟九默默在心里摇头,挥挥衣袖退下。自从他学会煎药以后,昭之对孟琮沅病期的照顾彻底结束了,反倒是他们这些暗卫,一个个成了给她跑腿打杂的下人了。  虽然不用再给孟琮沅煎药,但昭之的日子比先前还要匆忙几分,要拔毒的话,之前对腿的治疗方子就慢了,师叔给她换了药方子,这个药方子有些猛,每每喝了便觉得头脑晕沉,免不得要在床上躺几个时辰。之前要抄的书师叔也催着她,师傅那边又给了新的功课,时间上就难免有些紧凑。  虽说是住在一个院子里,但她和孟琮沅基本只有晚饭的时候匆忙见面,他的话本就少,昭之因为适应新的药方也是疲惫不已,情绪低沉,话就更少了。  这天,她去药庐给师叔诊脉,刚一进小院,司无魏和丫头小厮都不在。昭之正准备到厅里坐下,就听隔壁院子男子的痛呼声,那声音嘶哑凄厉,惨叫连连,光听着就知道有多疼。  昭之隐约觉得声音熟悉,忍不住想过去看看,刚走到院门口,看到苏木师妹拿着药箱急匆匆走过去。  昭之喊她,“苏木,发生什么事情了?”  苏木回头看她一眼,然后随口招呼她,“昭之你来了,等我一会儿。我先去给师傅送药箱,马上过来。”然后提着药箱快步走进去了。  昭之随口答应,站在院门口等,隔壁院子显然还是很热闹的,听到师叔的吩咐声,丫头小厮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药宗在山下有专门的医馆,这些年师叔在几个小国也分别开了医馆,派独当一面的弟子前去坐镇。在祁山脚下的医馆主要是治疗附近城镇的居民,还有一些是偏远地方慕名而来的疑难杂症。因为距离药宗比较近,各种药物和药典都很全乎,也方便就近查阅,所以医术和药材反而比其他医馆更多更全,一般由医术造诣高的同门主要负责,其他医馆治疗不了的病情也有些介绍到祁山下的医馆来看诊。  能在药芦里面治疗的病患,一般是祁山内部弟子或者极其难见的病情才会搬到山上来,像这样要师叔亲手诊断的病情这些年已经不多见了。  一盏茶的功夫,苏木手里拿着药包就过来了。神色间还是匆匆忙忙的,昭之好奇的拉她到石亭里坐下,给她倒水,她一口饮尽。然后对昭之交代,“师叔今天可能没空来看你了,这是你的药,还是按照先前的办法,喝了之后可能会心悸头晕,躺一会儿就可以了。”  昭之接过药包,仍然拉着她的手,将之前打包好的糕点递给她。“呐,听说你喜欢吃,就给你打包了点。”  苏木打开荷叶,掂起一块,咬了一口,眯着眼睛,吃得很是开心。昭之笑眯眯的看她享受不已的吃着,就知道她那边又是几顿没吃饭了,医者就是这样,偶尔遇到一些急诊,忙起来吃不上饭。  苏木也不说话,又吃了两块,才满足的用帕子擦擦嘴角,又斜睨着荷叶包里的几块糕点,不满的撇嘴。“就这么点,都不好意思拿到那边吃了。”  昭之也不在意,手指隔壁的方向问她,“这是怎么了?什么病症?”  苏木又倒了一杯水,慢慢喝下,“北缬师兄,他前日去采药,被一个毒虫咬了,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昨晚上不知怎的,毒性发作,一夜间全身溃烂,现在神志不清,整个人都癫狂了。”  昭之有些不可思议,继续问,“北缬师兄入门八年,医术造诣已经可以在山下医馆坐诊了,怎么会自己去采药?”  祁山除了她这等闲散弟子,有专门采药的弟子,祁山上更是有一大片地方由他们自己种植草药,也有专门负责采买药草的弟子,一般而言能到医馆坐诊的弟子基本不可能自己去采药。而且,像他这种医术造诣不说登峰造极,没什么意外的话就是药宗的下一代掌门,居然不小心被什么毒虫咬到就足够怪异了,咬完之后他没能及时处理,这样的意外实在不该发生。  苏木想到那惨状,目光黯然,面露同情之色,“这个他到没说,不过我大概猜到了些。”  昭之不耐的从她手中抽出茶杯,放在桌上,催她,“为什么?”  苏木沉吟片刻,才说,“有一天我见他与那个顾大人神秘的说话,后来还递给顾大人一个瓶子,应该是他给那个顾大人采的什么药吧。”  昭之困惑,问她,“顾大人?什么时候?”  苏木双手交叉,抵着尖尖的下颌,认真的沉思,回答她,“就是你院里那位。时间的话我倒不怎么记得,应该是上次我去给你帮忙的前几天吧。”  那时候昭之为了墨阳的事情,伤神不已,对孟琮沅的事情完全没有印象。然后又问苏木,“既然给了瓶子,那你怎么知道这次也是为他采药呢?”  苏木摇摇头,低声回她,“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回来那天我看到顾大人从他房里出来,所以应该没错。”  昭之又问,“查到是什么虫子了吗,严重吗?”  苏木缓缓摇摇头,神色忧郁,“师傅没说,但是昨天晚上试了几种办法,只能暂时延缓毒性蔓延,师傅还在想其他办法。”  昭之还想再问什么,苏木拍拍肚子,站起身来,催她回去。“行了,你就别操心了,师傅我们会照顾叮嘱她的,你先回吧,过两天我去看你。”  昭之看她神色忧思,步履匆匆的离开,昭之撑着拐杖慢慢回七星谷,脑袋里却陷入沉思。  一阵风从北方吹来,院子里的树木,花草,门帘,随着风的力道摇曳。昭之站在山野间悠然抬头,早上她出门还是晴空万里的天色,已经变得灰蒙蒙的,风一阵阵的从大地上略过,卷起片片树叶翩翩翻飞。天空愈加的阴沉,乌云笼罩在山间,远处的祁山已经一片朦胧,四野寂静无人声。雨季要来了,祁山的夏日短暂,梅雨季却是相当漫长。  良久,她叹息一声,加快了脚步。这世间的风,无论从何处起,至何处消,总是不断翻腾,落到一处就翻绞一处的宁静。    昭之换了新的药方,药性却实在过强了,她喝了药躺在床上,努力平息着胸腔中翻江倒海的疼痛,最后仍是受不住,将药汁呕出来。她灌了一通茶水,将苦涩的味道尽数咽下,终于躺在床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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