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光大亮。  范氏难得睡了一宿安稳觉,这精神头也养回来不少,却不知道其实昨晚昏睡的时候,刘医正是来为她施过针的。  想到心里几件没落地的大事,范氏挣扎着起了身。梳洗过后,刚传了膳,向晴向晚就携手打屋外进来了。  姐妹俩看范氏退了热,也咳嗽的没那么辛苦了,悬着的心终于又放回了肚子里。就着女儿的手,范氏比昨日又多用了半碗粳米粥,待她细细问过姐妹二人的饮食起居,转眼就过了辰时,各位来回事的管事妈妈已经在偏房侯了有一会了。  范氏虽然久病,却是个要强的,除了厨下的琐事交给向晴练手,其他一应内务还是她坚持在打理,好在一切皆有定例,下面的人也都循规蹈矩,除非是有婚丧嫁娶,年节祭祀的大事,倒不用她太费心。  休养了一日,府里的内务可是积压了不少,向晚陪姐姐坐在范氏的下首,看范氏有条不紊的把一件件琐事发落下去,心中不是不佩服的。  向晴要学习管家,一条条一件件听得仔细,范氏偶尔还让她发表自己的见解。向晚却知道自己不过是陪太子读书,在一旁安静的当她的布景板,决不插话。  等到厨房的管事邓妈妈上前回事的时候,难免提到了林姨娘对膳食份例的微词。  这件事,昨天向晴是给向晚打过预防针的,向晚昨晚和姐姐看望过范氏之后,就到西院走了一趟,把事情和谢姨娘摊开来说了。谢姨娘是个聪明人,加上本来就无意争锋,已经和女儿达成了共识:不出头,不挑事。  搁在平时,厨房的事禀上来,都是向晴直接发落,就算有什么不妥,范氏也是事后点拨点拨,必要时再拨乱反正。好在向晴一向妥当,没出过什么岔子。  向晴的打算是,就算裁了谢姨娘的燕窝堵了林氏的嘴,也不能让林氏如愿借鸡生蛋。事后再想办法贴补谢姨娘就是了。  刚想发话,范氏却接了口。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谢姨娘的燕窝走公中的账,确是不妥,这些年府里庶务冗杂,也没个提醒我的人,就混忘了。打今天起,这燕窝就从我每月的份例里拨,若是还短了银子,只管找我会帐。”这就是摆明了要给谢姨娘撑腰了。  “是,夫人。”邓妈妈心里微忖,别看谢姨娘平时不声不响,是个一锥子也扎不出个屁来的主,夫人却是一如既往地护着她。  “你刚刚说,林氏提起她和瑞哥的份例,我这两年没过问厨下的事,你倒来说说,如今是个什么章程,循的又是几时的例?”  “禀夫人,如今府里有两处厨房,大厨房和正院的小厨房,小厨房专管着老爷夫人头午和夜间的两顿汤水点心,外加熬制夫人的补药。”邓妈妈顿了顿,看范氏微微点头,知道答对了路子,又继续回话。  “大厨房管着老爷夫人的一日三餐,两位小姐并三位姨娘的三餐汤水外加点心宵夜,还有阖府上下一应仆从的三餐。”  向晚知道,这汤水却不是指伴菜的汤,像她平日用的银耳雪梨膏,红枣冰糖羹或是什锦水果冰酪就在其列,谢氏屋里额外加的一盏燕窝,也出自大厨房。  “至于份例,是按着永安元年咱们府上初来潞州时,夫人您新定下来的例,至今六年未改。”  来潞州以前,因为俞文川在冀州做官,一家人是住在俞家祖宅的,一切就按着俞府的例。俞家在俞文川出仕以前三代都没有官身,虽然家资不菲,却历来规行矩步省俭惯了。范氏从前锦衣玉食难免不适应,连她陪嫁来的仆从的一应份例也跟着缩水。于是一到潞州,范氏就重新定下了各项用度,也包括厨房的伙食标准。今天特意让邓妈妈当众说出来,也是为了日后封了林氏的口。这陈年旧例,范夫人实则了然于心。  “你再继续说说各位主子姨娘的份例。”  邓妈妈也是跟随范氏多年的老人了,自然闻弦音而知雅意,配合着范夫人演这场戏。  “老爷夫人和小姐屋里每日里是三顿正餐一顿点心一顿宵夜,三位姨娘每日比上房减了一顿宵夜,其他如常。另外,夫人每月有5斤燕窝的例,两位小姐则是各3斤燕窝。”  “少爷那里呢?可另立了灶头?”府里各位主子的灶是分人专管的,姨娘和下人用的都是大锅灶,当然,姨娘的伙食要好的多。  “回夫人,少爷还是由两位奶娘伺候着。”就是说还没断奶呢。林氏要提自己的例就是借着瑞哥说嘴。  “这怎么成,少爷如今也该添些辅食了,这件事回头我和老爷商量过了再定,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再有,咱们俞府家风素来持俭,从前在冀州就不提了,前两天我去平阳侯府上作客,一比较才知道,咱们府上过去确实太过靡费了,为了老爷官声着想,这旧例,也是时候该改改了。等会邓妈妈留下,帮我参详着重新拟个章程出来。”  “诶,夫人,奴婢领命。”邓妈妈赶紧应声,这可是在夫人面前露脸的机会呢。  且说范氏处理完一应家事,又拟好了新的膳食标准,刚好是巳时。向晴向晚还想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范氏却一反常态将她们打发了回去。    谢红英被请到正房的时候,范氏正歪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给夫人请安。”谢氏明明姿态恭敬,却给人一种清淡如兰的错觉。  “你来了。”范氏闻声睁开了眼。  “其他人都下去吧。”  秀儿带着屋里的小丫鬟鱼贯退了出去,还不忘掩上了门。  “不知夫人叫婢妾来,可是有什么吩咐?”谢氏吃不准范氏的意思,只能中规中矩应对。  “红英,你可知道,你有多久没再叫我一声小姐了……9年,整整有9年了。”范氏幽幽的呢喃。  “奴婢不敢。夫人是奴婢的主母。”谢氏仍然淡淡的,可是这话里,难免带出几分感伤。  “可是我,还一直把你当成那个整天就喜欢跟在我身边的小丫鬟。”  “小姐不弃,红英就还是你的丫鬟,只是如今,奴婢怕是没有什么用处了。”  “我知你心里怨我,你是该怨的,我背弃了当初对你的许诺,不但没有放你出府,还让你做了这生死由人抬不起头的妾。”  “奴婢怎么会怨您,要怪也只能怪命。”  “红英,不管你信与不信,这些年,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后悔怎么就猪油蒙了心,明知这俞家就是一个泥潭,自己陷了进去不算,还要把身边最亲近的人一起拉进这漩涡。哪怕我当时把你给了福桂哥,你如今至少还能堂堂正正的做人……”  “你别说了,小姐,你,别说了”谢氏看见范氏声泪俱下,自己更是悲从中来。  “不,我要说,只怕今天不说,咱们姐妹之间的心结,这辈子,就再也解不开了。”  这句姐妹其实并不为过,谢红英5岁的时候死了爹,后娘不等过了热孝就把她卖到范家做了奴婢。时年8岁的范氏挑丫鬟,一眼就相中了这个聪明懂事的小丫头,范氏亲娘死的早,也没有嫡亲的姐妹,对红英就有些同病相怜,主仆两人一起长大,相伴多年,情义非外人能比。范氏16岁嫁给俞文川,谢红英虽然只有13岁,却是陪嫁的大丫鬟,一般的仆妇都不比她聪明干练。府里的下人好多人都来求娶,想早早定下这个夫人眼前的红人。范氏却一概没应,因为她最是知道这个丫鬟的志向。  谢红英过世的亲娘是曾经给她订过一门娃娃亲的,正是红英亲舅舅的儿子,表哥顾山。顾家只是小门小户,虽然有心替红英赎身,可惜当时她后娘把她卖到范家时签的是死契,契书上写的明白:卖断终身,生死无问。这奴籍不脱,是不能和良家通婚的。  待嫁到俞府,范氏自己当家做主有心成全谢红英,许诺等她17岁就放她出府嫁人。可惜天不遂人愿,就在谢红英将满17岁这一年,顾山得了时疫,范氏出钱帮他延医用药,可惜人没救回来,不过半个月顾山就去了,谢红英还没出嫁就成了未亡人。而同一年,林宛若进了门,范氏落了胎。  “小姐,我是真的没有恨过你。这左不过是命,和你有什么相干。我表哥刚去那会儿,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日以泪洗面。总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苦命的人,亲爹亲娘没了,从小为奴为婢,好不容易可以恢复自由身嫁个清白人,却是一场镜花水月。我当时是哀莫大于心死,只想青灯古佛了此余生。后来你让我做老爷的妾,我确实是不愿的,我既想给表哥守着,也想守住我自己,因为我那时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我自己了,连小姐你也把我舍弃了。”  “我没有舍弃你……我怎么会舍弃你,可是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能相信的人了,大概我只是刚失去孩子,疯魔了。对不起,红英,我对不起你。”  “不用说对不起,小姐,真的不用。这些年过去了,在西院里安然度日,确实让我了悟很多道理。你我名为主仆,可小姐待我实如至亲姐妹,不仅教我读书识字,替我置妆备嫁,在表哥去世后还每日宽慰开解我,至亲手足都未必能周到如此。反观我又为小姐做过什么,小姐夫妻失和林氏兴风作浪之时我只知道自伤自怜,小姐痛失爱子痛不欲生之时,我浑浑噩噩不闻不问。今日还要小姐屈尊向我道歉,不过是仗着小姐对我的一片拳拳爱护之情,我若还心有怨恨,又成了什么人。”  “你若真的不怨我,为什么这些年来再不肯同我亲近?”  “起初是心如死水,只想把自己封闭起来。等到后来想明白了,一是自责,一是羞愧,实在没有颜面面对小姐。过去我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总依仗姐妹之情而不知所谓,如今大梦初醒,惟愿小姐能既往不咎。”  “好好好,如今既然你我尽释前嫌,再不说那些贰心话。”  “小姐待我情深义重,我待小姐之心亦然。”  “既如此,我如今有件大事要你襄助,你可愿意。”  “愿为小姐分忧。”  “我要你从明天起代我协助晴儿共理内府庶务,你可办得到?”  “小姐你何出此言?这管家之事责任重大,我能力有限又人微言轻,只怕会有负小姐的期望。”  “你也不用过谦,把过去当管事大丫鬟的劲头拿出来,哪个敢不服气。你也知道如今我这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纵然不想放手也是力不从心。晴儿虽然聪慧,却毕竟还小,有你在一旁协助,我才好安心养病。”  “既然小姐用得上我,那我也不推脱了,只盼小姐将养好了身体,我也好功成身退。”  “好,什么都依你。谁不知道小姐我历来最听红英的劝。”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闺中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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