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中郎将陆勇相熟的同袍都知道,他这人有三怪。 这头一怪就是,年纪老大还不肯娶妻。 陆勇今年二十有一,再过几天翻过年去就是二十二,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一对兄嫂,一家四口人一起在上京生活。 陆勇自幼少年老成,从军多年,风评一直不错,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可是每当有热心的长辈或军中的长官为他保媒,他都无一例外的婉言谢绝了,甚至陆母蒋氏把结亲的人选直接领到了家中,他都无动于衷。时间久了,甚至有人传言他其实是个断袖,可是又没有明证。 这第二怪,陆勇其人很少饮酒,几乎是滴酒不沾。按说在军营里卖命的人,就算自己不好这口,总免不了出去应酬,尤其是庆功宴论功行赏之后,同袍间少不了推杯换盏,也好加深下情谊,而他这个时候基本都躲在帐外。一开始大家以为他不胜酒力,也不勉强。直到有一次军中主将亲自敬酒,让他连干了三碗西北烈酒烧刀子,才知道他平时藏拙了。 这第三怪,陆勇从军多年,大战小战加起来,也攒下不少军功,按说封赏应该不少,买个大宅再置点家业绰绰有余了,他却始终和老母、兄嫂挤在一个不大的二进小宅子里低调过活。 尽管如此,陆勇其人的人品还是不错的,加上他本人也聪明上进,知情识趣。时间久了,大家对他不娶亲、不喝酒、不置业的怪癖也就见怪不怪了。 陆勇自己却知道,他的确不同于常人,常人哪有死而复生的。 确切说,他是打13岁上又重活了一回。 陆勇上辈子死的时候25岁,说来可笑,他躲过了战场上的刀枪剑戟,在夺嫡的斗争里也选对了阵营,却因为自家后院失火才丢了性命。 这火不是烧火做饭的火,而是怒火冲天的火。 上辈子陆勇17岁从军,20岁上娶妻,24岁在上京做了禁军侍卫,死的时候膝下有1个儿子1个女儿。他先时自以为妻贤子孝人生无憾。直到有一天他和同僚饮酒回家后看见妻子和她的表兄衣衫不整的从床上连滚带爬跌下来,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当时他因多饮了几杯,气血上头,控制不住满腔的怒火,顺手用手中的佩剑刺穿了奸夫的胸口,还没等回过身责问相伴多年的妻子,就被身后的人用桌上的酒坛砸昏过去。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锁进刑部大牢,死者的亲姐买通了刑部主事,他被判处秋后问斩。 其间,他的发妻来看过他一次,哭诉他从来不知她独自守在家中的苦楚,还说会将儿女好好抚养成人。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死不可怕,但等死的日子却难熬,从春到夏,又从夏到秋,阴森的牢房里长满了绿苔,每天的饭食里散发着霉臭,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死水一般的寂静。 偶尔也有重案要犯或是濒死的囚徒被收押进来,对他而言,不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就是些被吓破胆的疯子。直到,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后生被关在了他对面。 后生叫做青牛,看上去也就十□□,据说是失手打死了人,死者还有官身。陆勇不禁猜想,这后生怕是也活不成了,但是没过多久,青牛被放了出去。救青牛出去的人,陆勇至今还记得她的样子。 那是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当然像是陆勇所在的死牢是见不到光的。陆勇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养神,对面的臭小子终于不哭了,他得好好睡一会。 牢房里光线不好,人的听觉就会变得更敏锐,牢头腰间的钥匙在他走来走去的时候会撞击着发响,牢门打开的时候会发出吱嘎的声音。 陆勇睁开了眼,他没听错,对面牢房进了人,仔细一看,还是个身材窈窕的女人。他视力奇佳,早先在军中还做过斥候。 对面那女人正用沾湿的手帕替青牛仔细的擦脸,接下来又替他擦了手,然后从她拎进来的食盒里取出了一个瓷瓮,取出一只空碗倒上了水。 陆勇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清水在这牢房里可是稀罕物。 那女子看青牛喝完了水,才从食盒里又拿出来两样小菜,一碗稀粥,一边看青牛狼吞虎咽的吃着,一边絮絮地安抚他,她说,用不了几天,就会救他出去。 陆勇哂笑,进来这里的人,有几个能囫囵着离开。 女子出牢门的时候,陆勇忍不住好奇的打量,她不过19岁上下,梳着妇人发髻,面相却十分年轻秀丽,尤其是一双凤目,从这个角度看去竟有些勾人。就是不知道她和对面的小子是什么关系,看年纪,八成是姐弟。 大概是感受到自己打量的目光,女子也看过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瓷碗又盛了碗水,轻轻放到了栅栏边,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在陆勇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女子盖好了食盒,从容的走了。 陆勇怔忪了半天,倒不是因为女子的相貌,而是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让人内心平静,如沐春风。 牢头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房门口,一脚踢开了瓷碗,不无讽刺的说:“那可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就凭你也配肖想?” 陆勇懊恼,早点把水喝了才对。 此后没几天,青牛果真如那女子所言,被放了出去。 事后听牢头议论,那小子是被他主子救出去的,主家是前任礼部侍郎俞大人府上的二小姐。 礼部侍郎俞大人吗?他是知道的,那年俞大人问斩的时候,自己也在上京当差。 这么说来,那女子是犯官之后了,又凭什么能救得了犯了人命官司的青牛?难道是她的夫家肯出手相助?陆勇百思不得其解。当然,陆勇不知道的是,那么优雅从容的一个人,原来只是个被休弃的下堂妇。 立秋转眼就到,随着行刑的人手起刀落,陆勇回到了自己13岁那一年。 凭着前世的记忆,陆勇处处占得先机,19岁那年就做到了军中偏郎将,而且是在未来继承大统的齐王帐下。 自打醒来后,牢中女子的样貌日渐模糊,于他而言,前世牢房中的匆匆一瞥,还不至于会有什么世俗的羁绊。 直到不久前他偶遇一个少女被小贼撞掉了围帽,记忆里那双勾人的凤眼才逐渐清晰起来。原来竟是她,还真是巧。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陆勇都动了心,她如今,想来是待嫁之身。 这想法持续了不过一瞬,陆勇就清醒过来。 陆勇前世在军中服役,一向冷待了家中的妻子,最后因妻子偷人,他怒中杀人,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对婚姻早已经心灰意冷。 除了最初的恨意,在牢中等死的岁月,陆勇最多想到的却是,自己走后,妻子要独自一人抚育一双儿女,谈何容易,何况在这段悲剧中,自己也是把她推远的那个人。 上一世他已误了一个命苦的女人,这一世何必重蹈覆辙。 他这辈子是白捡来的,只想倾尽全力孝顺老母,侍奉兄嫂。 上辈子,陆勇的母亲和兄长都早早离开了人世。 蒋氏是在陆勇14岁那年死于一场瘟疫,他兄长则是之后五年死于上京的一场兵祸,长嫂含辛茹苦带着两个侄儿过活。 重生后,他早早的带着老母离开了家乡,又规劝在上京的兄长放弃了衙役的公职,只为了全家能有个圆满的结局。 陆勇没想到短短数月,他会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而她已经嫁做人妇,只带了一个丫鬟出现在刑部大牢门口,而且是为了认尸,赎人。 陆勇其时,确实是动了恻隐之心。 他是一早就知道礼部侍郎俞大人一家的结局的,这也是后来寿王失去圣心,齐王继承大统的引线,虽然知道她是俞府的出嫁女,但他也不会仅凭着前世的一面之缘改变未来既定的轨迹,而且,就算他有心,也没那个能力。 如今看见她穿着孝衣来领尸首的一幕,陆勇心里那根弦似乎被触动了一下,至少,还能帮她做点什么,只当是为了还前世那碗放在他牢房门口来不及喝到的水。不是常有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想到这里,陆勇觉得这闲事管管也无妨。但他预料不到的是,这世上的感情,大概都是始于无意,而渐成有心的。 于是,自认为风光霁月的陆勇敲响了赵宅的大门,里面的小厮一见是他,立刻恭敬的把他迎了进去。 赵宅能跻身于众多公衙之间,倒不是主人身份有多高,而是宅子的主人正是京兆府尹王大人府上的大管家赵顺。那些个找门路的人不好直接带到京兆府衙,就专门辟了这么个地方,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像是赎买罪眷这种事,实在是屡见不鲜,尤其是这种已经得了开释文书的,也不用担什么风险。那些怕家里人在牢中吃苦的富贵人家,自然是愿意多花些银钱,早点把人捞出来。这身份越高,也收的越贵。 赵府这两天来请托的人尤其多,因为年关将至,要是此时不办,等衙门里封了印,在牢里的人少说要多关上十天半月,就算在里面没人搓磨,光这寒冬腊月的鬼天气也能要了人命,京兆府的牢房可不是那封好的刑部密牢。 赵顺作为王府管家,自然也不会成日呆在赵宅,他每天至多只留一个时辰。 送走了刚才的主仆二人,赵顺正打算起身回府,就看见小厮引着陆勇进来了。 “这不是陆大人吗,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其实这句大人有些言过其实,陆勇虽是郎将,但军中的职衔可管不到朝堂上。赵顺如此客气,也是看在了那位殿下的面上。 “怎么?不欢迎?” “怎么会呢,陆大人肯来,赵宅蓬荜生辉。” “赵管家您太客气了。” “不知道您今日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哦,也无大事,今天上午,殿下无意间提起了俞家的事,我替殿下过来看看。” “哪个俞家?” “自然是刚刚斩了首的前任礼部侍郎俞文川,俞大人。听说,俞府的家眷如今正收押在京兆府大牢” “确是有这回事,还是今早刑部尚书大人亲自下的命令,人是晌午送到的。” “难怪殿下夸赞尚书大人他办事周到。那我便不多留了,等会还要替殿下给府尹大人传个话,就先告辞了。” “那陆大人慢走。” 直到陆勇出了赵宅大门,赵顺也没想明白,这坏了事的俞府是怎么得了那位殿下的青眼,这点小事还派了心腹之人特意来交待一声,而且是越过了府尹大人直接找上自己。 当然,这事也轮不到他操心。人既然迟早要放,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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