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我在渺姑山上与古竹仙君品茗下棋,我手里执着一枚白子正欲落下,古竹仙君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道:“堇瑶仙姑可要记着,落子无悔!”我看着棋盘,低头凝思,棋盘上的白子虽已被黑子重重包围,情况甚是危险,但兵行险着,尚有一线生机。我亦笑道:“那是自然。”说着,伸手便往棋盘上放,棋子尚未落下,我的侍女红芽便匆匆跑了进来,我见她神色有异,想是有事,便把棋子放进棋篓里,对古竹仙君道:“今日这棋怕是下不完了,我改日再来领教。”古竹仙君笑道:“好,下次你来,我新酿制的酒大概也成了。”    辞别古竹君,领着红芽一同回到了逍遥山。“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坐在无极殿内一张梨花木椅上,随手从旁边案几上的白玉盘内拿起一枚红嫩欲滴的仙果把玩,低着头漫不经心地问道。红芽躬身道:“仙子,发生了一件真真了不得的大事。方才婢子同绿芽自上天庭回来,在途中遇到了司命仙君,婢子见他神色匆匆,似正忙着去做什么,遂拉着绿芽让在一边,让他先行,仙君匆忙之际,抬头望了一眼,见是我二人,便停下开口对婢子二人道:“你们回去且与你家仙子说一声,广陵仙君已下凡造劫历世。”说完便即离去。婢子二人听说,忙赶回来告知仙子。”    我听到大事二字时,已抬头看向她,当听到广陵仙君下凡后,我如被人抽了一鞭,手一顿,仙果滚落,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把抓住红芽的手,“你说的可是真的?”我紧盯着她,颇为震惊地问道。红芽显然被我吓了一跳,愣了下,方才缓缓点头,“是。”我顿了顿,随即放开她,转身往门外飞奔而去。红芽顿了下,赶紧跟了上来。    广陵仙君下凡了?这可真真了不得了。我一面心急火燎地往司命的府邸赶,一面又不住地嘀咕:广陵仙君为何下凡?难道他嫌做神仙太无趣,想去人间呆段日子?心中好似有万千张嘴在说话,心乱脑子更乱。按理说,神仙下凡为人,实是去历劫,此乃命中注定,谁也摆脱不了,根本就不必大惊小怪。但别人犹可,这事若放在广陵仙君身上就大为反常了。广陵仙君是我在这上天庭中见过的最清闲寡淡,霁月清风的人物,我实在想不通他这般超脱的人物如何也会凡心偶织,非要下凡历劫不可?    此疑问虽不甚难解,然我心犹如乱麻一般,却总也理不出个头绪。心里一直在琢磨,若他真的下凡了,我是否也该随他去?三百年前,若非他替我挡下最后三道天雷渡了我两口仙气,此时我恐怕还在鬼空山上接受雨淋日晒呢。我思忖着,欠下的债,最后迟早总是要还的。他既下界为凡人,我也是非去不可的。    三百年前飞升后,我偶然拜在了逍遥山南华真人门下,师父南华真人生性疏放,不喜拘束,常年在外海游,三百年来,我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在这几百年中,我的仙术虽无多大长进,却在上天庭中混了个脸熟,识交了许多道友。其中自以古竹仙君为最好。    古竹仙君和我一样,同是由精怪修炼而成,在经历过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后得以飞升成仙。不过,他与我不同的是,八十一道天雷他一道不漏全熬了过来,而我却只经历了七十七道,剩下的四道天雷,其中一道是小狐狸替我挡了,剩下的三道全由广陵仙君为我挡去。    所以,我很惭愧,却也由衷地佩服古竹仙君。我与古竹仙君较其他仙友要亲近得多,这种亲近倒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古竹仙君性格豪爽,喜欢饮酒,我很喜欢他这个朋友。一有时间,我就会去渺姑山找他,两人或饮酒或下棋,日子别提有多快活。偶然一次机会,我得知广陵仙君便是当年为我挡天雷的人,我心里当真是既高兴且忧愁,高兴的是,我终于找到了当年那位白衣仙君,忧愁的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    广陵仙君当年方从南山回来,路经鬼空山,恰好遇到我又在经历天雷。见到我的惨状,他恻隐之心萌发,遂帮我挡了最后三道天雷,助我飞升。后来,我总想着去报这个天大的恩德。    得知他居住在君山,我忙赶了去,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君山后面一片幽深的竹林里,当时他正在弹琴,彼时清风徐过,竹叶飘飞,他就像一尊玉雕一般,全身笼罩在一片明晃晃的光亮之中,风姿俊逸,清净恬淡,让人不敢直视。他听我说要报恩,眸光自我脸上扫过,淡淡道:“我曾两次路过鬼空山,为你之执着而感,遂祝你一臂之力,你不必挂怀,恩自也不必报了,你且去吧。”说完再未理我。之后我再去找他时,他多数不在君山。纵然见到了他,他也不甚在意,而且很快便有仙使来打发我,他不让我报恩,我固然百般不肯,但他无欲无求,法术又极为高深,我实在想不到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但这恩是无论如何也要报的。    来到司命府邸前,未等人通报,我便带着红芽走了进去。进入司命办公的书房,见屋里除了书更无一人,正在四下里寻找,就见一书童慌忙走上前,躬身道:“见过堇瑶仙姑,我家仙君并不在府中。”“他去哪里了?”我问了他一句,仍不死心地往四周瞧了瞧,然司命确实不在。“仙君离府前并未说去何处,小人也不知。”书童躬身歉然道。    我点头,没说话,目光在司命的书房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他平时办公的桌上的一卷书页上。心下一动,遂走过去将书拿了起来。“仙姑使不得。”书童见状,大为惊愕,赶忙上前拦阻,然等他上前时,我已打开了书卷,低头看了起来。    这本书毫无疑问便是司命用来记录凡人生老病死的命运簿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并其出生地,我的目光在“西晋”二字上顿住,这两个字被人用朱砂笔圈了起来,墨迹尚未干,看样子是司命才画上不久的。    我心里不禁暗自揣度,看这名字,应该是人界的一处地名,却不知司命为何要将之圈出来。难道广陵仙君去了此处?正欲继续看下去,那书童趁我愣神之际,早已一把将书夺走,远远地躲了开去。他将书合上放好,朝我躬身道:“仙姑如有事,还请到正殿上去等我家仙君,此处乃仙君办公之处,外人不得擅入。”言下之意就是叫我出去。我见夺书已无可能,遂拍了拍手道:“也罢,既然你家仙君不在,我便改日再来。”说着便出了司命府。    红芽紧跟在我身后,见我如此轻易便离开,大为不解,抬头问道:“仙子,司命不在,这可如何是好?”我顿了下,一道灵光从脑中一闪,心中已有了主意,遂停了下来,转身对她说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且先回去,我去找少衡仙君有点事。”她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平静,随即躬身离去。我见她渐渐消失在云端的身影,遂转身往通天台飞去。通天台是去往人间唯一的通道。    按凡人的时间算,我在人间已呆了三天三夜,若按天界的时间算,也不过弹指一挥间。三日里,我将人间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寻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广陵仙君。广陵仙君当年渡了我两口仙气,所以我能够很清晰地觉察到他的气息,就算他已投胎为人,我也能循着气息找到他。然而这三日来,我找遍了人间,却始终找不见他。我怀疑司命骗了我,广陵仙君也许根本就没有下凡。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先去君山瞧瞧再来人间,这要是被仙界的人发现我私自下凡,还不知会遭受怎样的惩罚,真是太鲁莽了。    这一日,卯日仙君起得甚早,我念了个诀,隐去身形,在人界最繁华的城市上空来回寻找。卯日仙君从东自西一直陪着我。待得将整座城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找到广陵仙君。我心中越发确信这是司命在诓我。定是上次我在他面前说了两句流素仙子的坏话,惹着了他,是以他才故意欺骗我说广陵仙君下凡了。越想越觉得便是这么一回事,越想越觉得气,我决定了,回去定要好好问问他,干什么如此作弄我?    在准备回天庭之际,忽然路过一条冰清玉洁的河水,从空中看去,河面上雾气弥漫,碧波荡漾,想不到人间也有如斯美景,倒值得一观。我落在河面之上,隐藏于白云之间。瞧着河面正出神,忽然,河岸上走来两个人类。前者之人,一袭华服,容貌清秀,只眉宇间微带忧色。后一人,青衣皂服,显然是其书童。华服男子缓步行于岸边,书童紧随其后,男子脚步甚是沉重,好像走了第一步,第二步就再也踏不出一般。没过多久,他便在一株垂柳下停住,只见他右手扶在柳树上,站在河边,张目远望,那双布满忧伤的眸子一下子便映入我的眼帘。    我静望着他,正感奇怪,那人的眼睛看向我的方向忽然一亮,脸上的忧愁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惊奇。我见他一双眼睛如黑亮的宝石一般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中既有惊羡也有迷恋,但更多的是深深的难以置信。我见他神情突变,心中一愕,暗忖:这凡人莫不是看见我了?不会吧,我明明施了法术隐去了形体的啊!“彼何人斯,若此之绝也?”他凝望着我,口中似在喃喃自语,又好似在跟我说话。    我正在想着要不要回答他,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堇瑶仙子快些回来。”是司命,我心下一喜,听他的声音好像有些着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来不及多想,我催动法术,往上天庭飞去。“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凡人犹自喋喋不休地念着,我恍若未闻,也不知其究竟在说些什么,很快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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