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蒲柳村,一人一狐骑着小毛驴,沿着小路,不辨方向,一径走了三日。    这一日,春光明媚,惠风顺畅。风中隐隐夹杂着一缕来自路边不知名的野花飘来的清香。我抱着小狐狸,横坐在驴背上,任着驴儿自行沿着道路走。行了有一段时间,看看日影,已是正午时刻。我正自眯着眼睛和小狐狸打盹,坐下的小毛驴就无故停了下来。睁眼一瞧,只见前方一片荒草丛生,足有半个人高,草中还掺杂着一些低小的灌木,怪不得驴儿会停下,原已走至路的尽头。    低头暼了眼,怀中的小狐狸也不知是梦见了多少只烧鸡,哈喇子将我胸口的衣服全打湿了。让我有些哭笑不得。据这几日的相处,我发现这只小狐狸对其他的荤类食物全无兴趣,唯独对烧鸡情有独钟。托它的福,我这几日都能吃到烧鸡。好在我本不挑食,何况每次都是小狐狸自行去抓野鸡,我只负责烤制。如此一来,倒也省去了我不少气力。    我嘴角一哂,伸手往小狐狸天灵盖上一拍,小狐狸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立马从我怀中跳起,一下子便落在地下。我亦随之而下。    我站在道路中间,往四下里一瞧,见景色倒还好。遂将小毛驴牵到灌木丛中,给它半日清闲。自己则带着小狐狸,在道路旁一处草莽繁盛之地坐下。    此时太阳就挂在头顶,光辉灿烂,既不太冷也不会太热,迎面而过的风更是清爽至极,我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气。随即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小狐狸见状,在我头边来回晃了几下,随后又用毛茸茸的脑袋来我脸上蹭,我一个夺命掌拍将过去,正中它大脸,小狐狸被我这一巴掌,拍得足足愣了好一阵,反应过来后,便再也不敢来骚扰我,只安安静静地躺在我臂弯处。    如此春光,若不用来酣畅淋漓的睡一场,岂不白白辜负了?我张开双臂,舒舒服服的躺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头顶的太阳。微风自脸颊掠过,带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令人心里好不畅快。没过多久我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    这一觉持续时间还挺长,醒来时,太阳已经偏西。我仰躺于草地上,转眼间,发现小狐狸不见了。知道它定是去抓野鸡了,遂也无甚着急。躺在草地上欣赏了一会天边绚丽的云彩,我起身准备去寻些干柴,等小狐狸回来时用以烤野鸡。    小狐狸回来之时,我已将干柴准备好。小狐狸这次捕到的野鸡比前几次要大得多,野鸡一身五彩斑斓的羽毛,肥嫩异常。我简单的清理了一下,便升火开始烤野鸡。    夕日将颓,天边云霞弥漫。血红色的光芒竟比我眼前的这堆火还耀眼。不过也是,这火堆能照亮的也仅有这三寸见方的小小的一方天地,可这漫天的红光却能渲染整片大地。    我同小狐狸一人一狐,将烤好的野鸡分为两半,各自一半。好在这只野鸡足够肥大,应付晚饭应该说是绰绰有余。    此刻霞光大盛,染红了半边天。我和小狐狸各自捧着半只烧鸡,蹲在草丛里,对着夕阳,正自大快朵颐。忽然听见一阵蹄踏之声从道路一边远远传来,起初我啃得很是认真,并未注意到,小狐狸耳朵比我灵敏,我见它啃了会烧鸡,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就直直竖起,一脸警惕的模样,遂也留了心。    声音是从我们今日来的方向传来,我凝神仔细听了听。听声音估摸着是有人驾着一辆车在往这边走。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就见一头牛拉着一辆车缓慢走进。    远远瞧去,这牛长得甚是高大,却行得极为缓慢,牛身后的车上隐隐能看到一人。奇怪的是,竟未听见驾车之人的声音。待牛走得又近了些,我瞧得更为清楚了,这一下,可大大震惊到了我,车上那人竟仰躺于车上,全然不管牛的行进方向,只任着它自由行走。看第一眼时,我以为车上那人定是睡着了,要么就是受伤了。然待我观察了一会,发现那人既未睡着也没受伤,随着车子的晃动,我见他身上并无血迹,偶尔还能看到他动一下。这下,我却不得不佩服这位仁兄,他如此行事,倒也随性得紧。    等我将手中的烧鸡啃去大半,牛也终于走到路的尽头,停住了,正转头在吃路边鲜嫩的野草。而车上之人却始终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般的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听到一声幽幽长叹自风中飘来,:“失路…失路将何如?”叹息未尽,车上之人就忽然挺身坐起,我心不禁为之一跳。    我咬了口烧鸡,仔细打量,车上的男子大概二十五六上下,身形雄伟高大,容貌瑰杰,虽一身绫罗绸缎,却很是凌乱,显得有些放荡不羁。见他这般模样,我心里又是一惊,这人看起来怎的有些熟悉?倒好似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一般。我不住挠头,在脑海里苦苦搜寻了半天也想不起关于这人与自己的丁点记忆。最后我懒得想了,索性就不想了。    男子以一种极为疏狂的姿势坐于车上,一双眼睛紧盯着道路尽头的一片荒野,眼里带着迷蒙的哀伤和忧愁。男子原本好看的脸好像瞬间蒙上一层阴霾。我正低头啃烧鸡,男子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我被他吓了一大跳,手里还未来得及啃完的烧鸡啪嗒滚落在草地上,好在草地很干净,我愣了下,赶紧又将之捡起来,拍了拍,继续啃。    小狐狸也被他莫名其妙的一哭,吓得一顿。我俩蹲身草丛,一边啃烧鸡,一边盯着男子的方向。脸上均是一副好奇的神情。    男子如丧考妣的哭声犹如滚滚惊雷,阵阵不歇,又如浩浩荡荡的东逝之流水,滔滔不绝。等我和小狐狸把烧鸡啃完,他非但没停,反而哭得越发带劲。    我见他神情忧郁,哭声哀伤,亦不想贸然打断人家。遂给小狐狸使了个眼色,一人一狐,安安静静的蹲在草丛里,好在草丛足够茂盛,是以男子始终未发现我们。    等男子的哭声渐渐止息,太阳已完全落山。但天边的云霞却犹自绚烂,五色的光彩照映在天上人间,此情此景,着实迷人得紧。    男子仰头看了眼天边的彩霞,伸手自衣袖中掏出一个酒壶,一言不合便喝起来。酒入愁肠,没过一会,又疯疯癫癫的大笑,笑声比哭声更大,震耳欲聋,直冲九霄云外。可是没笑多久,就又哭将起来。一边喝酒一边大哭大笑,模样着实骇人。    我和小狐狸都看得一脸茫然,我心想:这人多半是个疯子,只是这般疯狂模样之人,倒也少见,看久了,竟也觉得有趣。    我见他喝了半天,仍有不足之意,遂开口道:“古人言‘男儿有泪不轻弹’却不知兄台因何事而哭得如此伤心欲绝?”声音传出去许久未得到回应,料想他定是喝醉了,亦或没听清,遂又道:“兄台既不愿直说,不如让在下猜一猜。”这次我将声音提高了不少,料想他就算是聋子也能听得见一些。果然,他举壶的手停下,目光却仍旧望着天之尽头,缓缓道:“你猜…”    见他有所反应,我心里一阵激动,这人看来没疯,我道:“是因为痛苦吧?”说完,我见他明显愣了下,脸上略有些惊讶,便知自己蒙对了。果然,他将视线投放到我所处的草丛,双眼迷茫,诚恳地道:“是。”    我停了下,又道:“兄台心里既有痛苦,何不说出来,在下虽不才,但宽慰人的本领却还有那么一两分。兄台若不介意,便说与我听听如何?”近日我所路过之地,皆是荒山野岭,一直找不到个人说话。现下来了个人,且又是这么伤心的一个人,我同情心泛滥,便想帮助他一下。    谁料,他却并不想说,只痛苦的摇头,举起酒壶,在漫天霞光映照下,仰头大口喝起来。我见他酒喝得越多,似乎就越痛苦,怕他痛苦太胜,承受不住,一不小心就驾鹤西去。这人我一见如故,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他受苦,所以就想帮帮他。    我继续道:“兄台既不愿说,那在下便只有继续瞎猜了。在下觉得能让男人流泪的,也无非三件事。”他忽然道:“哪三件?”我道:“家、国、天下苍生。古书上曾写:‘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由此可知,此三者之于君子之重要。”这些话我竟不知从何处得知,只顺口便说了出来,也不知对不对。不过他没说话,继续喝酒。    我想了下,盯着他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在下瞧兄台相貌英俊,举止风流狂放,眉宇间却有一股浓愁,想是为哪位美人儿患了相思病吧。”闻言,他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只自顾自的喝酒。见他这般,敢是我猜错了。我又道:“兄台既不是为情,那便是因官场不顺了。俗话说得好:学而优则仕。在下见兄台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腹中定是锦绣堆砌。但兄台方才既哭得那般肝肠寸断,想来仕途不大顺利吧。”他摇头,自嘲般道:“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    显然我又猜错了,我继续道:“兄台既不为情也不为名,那就只有为天下了。记得古人不是常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区区在下以目力观兄台,以为兄台并非贫困之人,如此看来,兄台定是为这天下苍生而愁闷了。若果真如此,兄台这番拳拳之心,在下不得不以颈仰之。”他这次终于没再摇头,只是放下酒壶,遥望着远方,长叹了口气。    见他这副神情,我想自己终于猜对了,心下一宽。不过这样一来,我倒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了。这位仁兄心系苍生,忧国忧民,委实令人敬服。当今世事如何,我自白大娘口中也知晓了一些。但仅凭一人之力,要想改变整个天下,实属妄想。古往今来,这种文人墨客空有一腔热血,却不得施展的无奈苦闷,我大概能够理解。我望着他,心情很复杂。    没过一会,他将目光收回,转向我所在之地,说道:“听姑娘说了这许久,想必也是性情中人,若姑娘不嫌弃,不妨出来与阮籍喝一杯。”原来他叫阮籍,我心里一惊,他竟听出我是女子。随即微微一笑,道:“好啊!”说着便起身领着小狐狸来到小路上。    他把视线落在我身上,瞧了我半天,仰头喝了口酒,然后才下车走到我面前,我俩顺势就坐在了道路旁。    “给,”他不知从哪儿又拿出一个新的酒壶递给我,自己则拿着方才未喝完的酒壶,仰头喝了起来。我接过酒壶,学着他的样子,大大方方的仰头喝了一口。    酒水甘冽,入口极为辛辣,再加上自己喝得太急了些,一口下去,立时被呛住,随即大咳了几下。他停下动作,偏转过头来,见我这番囧样,突然哈哈大笑了几声。我咳了一阵,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两人就这么相对大笑,一直笑了好久方才停住。    自从被白大娘救醒以后,我就很少喝酒,所以也不知自己酒量如何。今日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的酒量真真不行,才喝了这么几口,脸就烧红了。感觉心跳加速,脑袋也晕乎乎的,整个人熏熏然,就连心也飘飘乎乎起来,好像一不小心就要倒下似的,直觉告诉我,这有点糟糕。    嗣宗见我这般模样,越发笑得厉害。方才交谈之下,我得知他叫阮籍,字嗣宗,是以我唤他为嗣宗。我放下酒壶,大着舌头道:“阮大哥,小妹不胜酒力,让你见笑了。”他比我要大得多,所以我便以大哥呼之。他笑道:“适才听小妹说话,颇具豪气,大哥还以为你定能喝几杯,没想到竟是个一杯就倒的人物。”我笑了笑,道:“我亦不知我这么不能喝。”他听罢,又仰头大笑起来。我想了想,也觉得好笑,遂同他一起笑了。    他笑完后,拿起我放在一边的酒壶,仰头喝起来。我将手撑在身侧的泥土上,身子微微往后仰,笑望着天空。此时天边云彩已渐渐消退,夜幕降临。晚风徐徐,不知怎的,突然就悲从中来,很想哭。    “大哥才刚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风水轮流转,这下又换小妹了。却不知小妹又是为何事而哭?”听到他的声音,我微微有些惊讶,我哭了吗?为何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伸手在脸上抚了抚,果然有些湿湿的。我随意抹了下,喃喃道:“阮大哥,小妹不为别的,只因小妹活着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所以觉着悲哀。”    他疑惑地盯着我,我便将自己的事简单的跟他说了一下。我惨然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也看不清自己的未来,我的生活就像被夜色笼罩住一般,混混沌沌,怎么也看不清楚。”他凝视我一会,突然伸手轻轻抚过我的肩膀,柔声道:“不知道并非什么坏事,有时候不知道往往才能活得更潇洒快活,知道的太多反而越痛苦。”我转过头,视线透过迷蒙的眼眶望向他,他的脸好像也蒙上了一层纱,渺渺茫茫,让人看不清楚。    很快,天黑了。我感觉脑袋越发沉重,身子就好似一滩烂泥,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竟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迷迷糊糊之间,感受到一股暖意,好像有人在我身边燃起了火堆。脸上忽然感觉毛茸茸的,湿哒哒的,料想是小狐狸在捣乱,想挥手赶走它,奈何一丝力气也无。只好放任它恣意妄为。现下,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好想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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