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翠嶷山后的金霞格外明亮,远处的萩芦江水也是浮光跃金,好像有无数细鳞大鱼在其中涌动。董娘子素手拎着裙摆,轻盈如鹿,在平旷的原野中穿梭。此时蚕桑才了,秧苗刚插,坡田齐整,绿波春浪,她走在其中,当真如沧海踏浪一般。只是,如斯美景,她却无心欣赏,一心赶回家。旁人见她行色匆匆,只是打声招呼就挥手远去,可这世上偏偏就是有不晓事的。    “哎,这不是董家娘子吗,大妹子,你这是打哪儿回来啊?”    董娘子疾行的步伐强行停下,她背对着人翻了个白眼,回身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赵大嫂,我从集市上回来呢,嫂子有事吗,若是没事,妹妹就可就先走了。”    赵嫂子却是完全没听清楚话,却被这回眸一笑看得魂都颤了三颤。    乖乖隆地咚,她都是三十来岁的老姑婆了,居然能看一个女人看呆了。    大家都站在这田垄上,身上都穿着粗布衣裳,怎么她就俊成那个样子呢?    她那闺女也是,和她活脱脱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怪不得整他们家二狗子天天魂不守舍的。    “赵嫂子,赵嫂子?”董娘子本就心急如焚,手心的小瓷瓶都变得一片汗涔涔,哪里有心思同这碎嘴妇人扯皮。    她一甩袖,索性抬脚就走。    “等等!”赵大嫂这才如梦初醒,乡下妇人,一双大脚跑得飞快,她又直接踩进稻田里,几步就把董娘子堵在半道上。    董娘子杏眼圆睁,看着被她踩倒的碧绿秧苗,这可都是董郎起早贪黑,挽着裤腿在泥地里,一棵一棵插好的。    她不由怒道:“大嫂子,你怎么能乱踩别人家的田呢!你看看这些秧苗,都被你踩坏了!”    赵嫂子一愣,低头一瞧,先是讪讪一笑,可一看她不耐的模样,尖酸刻薄的本性又占了上风,冲口就是一句:“你们有钱人,还同我们贫苦人家计较这些,今天又用布换了好几吊钱了吧?”    董娘子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道:“你不惜踩坏我们家的田都要追上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赵嫂子昂起头道:“当然不是,我想和你谈谈你们家大妞和我们家二狗的事,走走走,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去你们家好好谈……”    董娘子挣脱她的手,冷冷道:“有话就快说!”    “嘿,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敢这样跟我说话,你……”说着蒲扇般的手就抓住了董娘子纤细柔软的手臂。    三角眼,酒糟鼻,刻薄嘴,脸上还有两道深深法令纹,这么丑,还敢上来拉扯她。董娘子觉得胳膊上的肉都快被她揪下来了,她怒极反笑,反手就把这女人推到隔壁他们自己家田里。    “哼!”董娘子捂着自己想必已然青紫的胳膊,怒道,“真是莫名其妙,难怪你儿子是那个德行,天天欺负我们家大妞,原来根是从你这儿来得,我警告你,管好你自己和你们家那小混蛋,再来招惹我们家的人,休怪我翻脸无情!”    “你、你这个泼妇!老娘好声好气和你说话,你居然动手打人,和你闺女一样,粗鲁得很!哎哟,疼死老娘了。”    赵嫂子捂着腰在田里打滚,看到被她压坏的秧苗又心疼得滴血。    “我告诉你,你错过天大的好事了!”赵大嫂看着董娘子丝毫不管她的吆喝,一个劲地往前走,气急败坏,索性不管不顾喊道,“我本来勉强看中你们家丫头,愿意让我们家二狗纳了她,谁知你是个不依好的东西!我们二狗可是文曲星下凡,以后要考状元的,怎么能有这种老婆和岳母!我呸,傲什么傲,等你们家那死丫头没人敢要时,你就知道厉害了!”    董娘子闻言冷笑一声,原来打得这个主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什么东西!她心念一动,身后又传来一声惨叫。    董娘子嘴角上扬,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董家小屋很快就到了,她急急推开青篱,小院里正溜达的鸡鸭瞪大绿豆似得小眼睛,好奇地瞅着她,风中起舞的老槐树也伸下枝干作询问状。    董娘子看到这群小东西不由莞尔一笑,随手洒出一把米笑道:“吃吧,吃吧。”    鸡鸭欢叫一声,齐齐扑上来啄米。    董娘子却笑中带着苦涩,复又转身对槐树道:“盯着家门,若是董郎和大妞回来了,即刻通知我。”    满头霜雪的老槐树顺从地点了点头,目视着她往屋后走去。堂前是槐香瓜架,檐后却是几株枝繁叶茂的杨梅树。杨梅已经成熟,红艳艳的梅子,挂在青翠的枝叶中,似语还羞露出满是软刺的小脑袋。    董娘子一摘就是一大把,用盐水洗净,往小锅里一放,清水都映成了胭脂色。小火熬煮,冰糖调味,红嫩的果肉,鲜红的汁水,全部在沸水之中,起起伏伏之间,融为一体。一锅香甜可口的冰糖杨梅饮就做成了。    只是,看着这样一锅剔透鲜艳的甜汤,董娘子却久久犹豫,拿着瓷瓶的手,不住地颤抖。    “我这么做,究竟是不是对的,若是追兵赶来,那大妞不就……不行,追兵若来,我还有别的办法……可若是现在不封住她的法力,只怕连最后几天安生日子都没有了。”    恰好,老槐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婆娑作响,董大郎的声音适时响起。    “娘子,是你回来了吗?”    董娘子忙拭去泪水,果断将那整整一瓶淡褐色的液体都倾倒进去。虽有药香,可杨梅汁浓郁的酸甜之气很快就将其全部掩盖。    “回来啦。”董娘子面色如常,笑盈盈地迎出去,谁知刚刚端着汤饮出了屋子,就见丈夫拉着神色恍惚的女儿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这是怎么了?”董娘子忙试试大妞的额头,“没发烧啊。”    大妞直到现在脑中都是一片混沌,她两颊晕红,口干舌燥,一见澄澈的杨梅汁,便立刻拿起来一饮而尽。    “等等!你!”董娘子阻拦不及,话还未说完,就见女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董大郎接住女儿,已然目瞪口呆。    “娘子,你这是做甚啊!”    董娘子扶额长叹,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黑沉沉的梦想甜蜜悠长,大妞感觉浑身骨头都睡酥了,半晌才揉揉眼睛醒转,一睁眼就见父母两人都守在她床边,担忧地望着她。    大妞的瞌睡虫都被吓跑了,她连忙起身:“爹,娘,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董娘子摸摸女儿的额头,试探性道:“大妞,你还记得下午发生了什么了吗?”    大妞一愣:“下午?”    她看到屋外漆黑的天色和家里昏黄的油灯,呆呆道:“怎么就下午了,不是正吃槐花饭吗?”    董娘子:“……完了,药灌早了……”    且不论董家三口这一夜是如何辗转反侧,第二日的清晨还是如期而至。    晨光熹微,东方天空升起瑰丽的橘红,踏过露水清润的小路,绕过螺髻般的山丘,就来到了萩芦村唯一的私塾。说是私塾,其实也就是四五间草屋,三四架书,十来张桌椅而已。唯一的亮点就是屋前那一林杏花,喷火蒸霞,红姿娇嫩。    私塾的老师柳老秀才已是耳顺之年,却是有鹤发松姿之态,早早起身,扫尽阶前落红,等候学生们来上课。    赵二狗先至,其余学子也陆陆续续到了,小草屋渐渐快要坐满,只留下一个位置。    柳秀才眯着眼瞧了瞧,问道:“你们谁知道董大妞去哪儿了,这孩子平日总是第一个来帮我扫地,今天却连人影都不见了,是不是她生病了?”    赵二狗当即嗤笑一声:“她还能病,我看她比牛犊还壮。”    一旁的李石头连忙告状:“对啊,先生,你看看我们头上的伤,都是昨天被她打得,她不可能生病,一定是逃课!”    “对对。”大男孩们七嘴八舌,却异口同声,“先生,她一定是逃课!”    柳秀才捋捋花白的胡子,皱眉道:“停停停,你们都先安静下来,你们几个小的来说,你们知道董大妞去哪儿了吗?”    几个小萝卜头刚刚就想说话,只不过被因着师兄的大嗓门一直插不进口,现在先生单独问他们,都连忙道:“先生,大妞姐姐一定不会逃课的,她应该是有事绊住了脚,她、她应该马上就到了。”    “应该?”赵二狗讥讽道,“先生,董家住在村子边上,这些小崽子去都没去过几次,他们知道什么,还是让我亲自去他们家给您把董大妞抓过来,您看如何?”    柳秀才失笑,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不必了?!”赵二狗黝黑的脸上都气起了红晕,“先生您这是包庇,她分明就是因为昨天她娘打我娘,她打我,怕我今天找她算账才不敢来的……”    “瞎说,先生是那种人吗?”柳秀才指指后面,“我说不必,是因为她已经来了,大妞,还不快落座。”    赵二狗僵硬地回头,大妞似笑非笑上前来,放置好文房四宝,书籍札记。    赵二狗面上又青又白,半晌方低声问道:“你居然还敢来?”    大妞微微侧过头,蛾眉曼睩:“我为什么不敢来?上门挑事,暗下毒手,欺骗师长的又不是我,我行得正坐得直,我怕谁?”    赵二狗眼睛都瞪直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暗下毒手,欺骗师长,明明就是你做得!”    “呸,倒打一耙,不要脸。”大妞横眉斥道,“你在山上把我打晕,你娘还来弄伤了我娘的胳膊,这些事我都还没来找你算账,你倒是一头先碰了上来。你不要以为我现在一时想不起来当时的事,你就可以把罪名推得一干二净,我爹可在一旁看着呢,他把情况都告诉我了!”    “什么!我打你?!”赵二狗委屈坏了,他拍案而起,怒发冲冠,张嘴大吼道,“你看看我这头,都是被你用弹弓打的,明明是你自己发了疯似得往山上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还来赖我!我娘说了,她明明是好心好意去跟你娘说话,是你娘先……”    “撒谎!”大妞还待还口,却被先生一声喝退。    “都给老夫坐下!”柳秀才老当益壮,一把戒尺舞得呼呼作响,“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都闭嘴,上课了。”    两人愤愤不平坐回原位,互相剜了对方一眼,气呼呼地开始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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