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刚过,夹杂着几声鸡鸣,关州城郊的沙柳村便稀稀落落地燃起了几盏灯火。平娘子如往常一样将额前的碎发尽数拨向右侧,遮住那可怖的黑褐色的疤痕,又将一块洗旧了的素白纱布细细捂住自己的口鼻,只留下一双无波的眼眸露在外头。 再一次整理了旧布包中的笔墨纸砚,揣上两块昨晚吃剩的面饼,平娘子将略有些旧了的拐杖撑在左臂的胳肢窝下,艰难而熟练地腾挪到门口,打开了屋门。虽已是春日,晨间的风却裹挟着湿意,刺进皮肤里,让平娘子深深地打了一个寒战。她抬头望了望躲在乌云背后的半片月色,终是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院门。 关州是靖国的西境边城,十年前,黎国大将司马余率二十万大军攻破关州并长驱直入。眼见京城越州将要沦陷,在老长清王左通的举荐下,年仅十七岁的常惠王世子楚渝出使梁国,以一己之力说服梁王出兵攻打黎国北境,并配合三皇子萧平,少将温天佑将黎国铁骑逐出大靖国土,才结束了这场历时多年的混战。然而作为一代名城的关州却在这一战中历经了火烧屠城之痛,到如今才慢慢有了些前朝的气息。 沙柳村离城并不远,然而当平娘子走到城门口时天光已经大亮,守城的士兵与她早已熟识,并未多做盘查,她便如往常一样向城东的关州府衙走去。一路上总有几个小孩跟在她身后或窃窃私语,或丢几块小石子。多数时候她是不愿理睬的,但今日时辰已经有些迟了,她便略带恼意地回过头去,后头的小尾巴见她回头,忽得一下子散了个干净。平娘子有些无奈的牵了牵嘴角,心想要不是去年冬日的时候,一不小心被雪球打落了面纱,吓哭了不少孩子,估计今日身后还要更热闹些。 正想着,便已到了关州府衙。平娘子熟门熟路的从府衙拐角的小门进入,穿过回廊,来到北边一座不起眼的小楼前,推门而入。“娘子今儿来得有些晚了。”还未落座,东南角便有个老者头也不抬地向她打招呼。平娘子对他福了福身算是回应,转而向西北角的位置腾挪过去,放下拐杖,将布包中的文房四宝小心翼翼地取出来,这才终于得以落座歇一口气了。她的左腿疼得厉害,像针扎似的,又好似几万只蚂蚁从各个方向奔袭而来又直直钻入骨髓。平娘子暗叹了一声,透过木窗的缝隙向外瞧着,远处的乌云已经开始聚集,太阳亦像蒙上了一层轻纱,变得有些晦暗模糊,果然又要下雨了。 平娘子所在的地方是关州府衙的藏书楼。当年关州大火将关州的一应文书典籍毁了个干净,新任州长钱穆一上任就想着召集文士修缮藏书楼。奈何一场大火烧却的不仅仅是书籍,更是人命,别说文士了,就连不识字的百姓也没剩多少。恰巧平娘子因生活窘迫,在关州街头摆摊替人写家书,钱穆就提出想请她到藏书楼抄书,酬劳按写书信的给,也能让她免受日晒雨淋之苦。平娘子当时正吃了上顿没下顿,虽不愿与官府有所纠缠,最终还是答应了。 临近正午,平娘子终于又抄完了一卷书,她停下笔来直了直腰,揉了揉发疼的眼睛。楼外天气不好,楼内就更显得阴暗。平娘子早已饥肠辘辘,藏书阁内严禁烟火,她就拿着一块面饼,拄着拐杖走到府衙的厨房里要了碗热水,坐在角落里,将面饼撕成小块,待泡软后,放入嘴中细细咀嚼。 “呦,我说平娘子啊,看你这架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这不是吃面饼而是大小姐在尝山珍海味哪!”不知谁开口调笑了一句,厨房里便细细嗦嗦地响起了一片窃笑声。平娘子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并不搭理她们,自顾自吃完了面饼,向藏书阁走去。待到她走远,厨房里才又响起了议论声:“我说,她不会真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娘子吧?我听说大人夸她的字比徐秀才写得还要好。”徐秀才便是与平娘子一起抄书的老先生。“呸,什么娘子,你看她那样,十有八九是伤在关州大火里的,保不齐啊是哪家不要的笔墨丫鬟。”,“就是,要真是大户人家的娘子,怎么会独自一人留在这伤心地?” 流言就好像风一样,永远都不会停歇,永远有不定的方向,只是那些转播的人似乎都没有发觉,即使流言再如何喧嚣,当着平娘子的面他们也选择了自动收敛。即使她身有残疾,口不能言,但当那双无波的眼眸与人对视时,却能让人感到一阵畏惧从心底油然而生,仿佛在警告众人,这是一个从地狱归来的人。 关州的雨又时下时不下地延宕了好些天,貌似一个犯了错又不肯承认的孩子,让人恨不得抓起来狠狠打几下屁股,让他痛痛快快哭一场。大团大团的乌云墨似的笼罩在远处的温岭山脉上,搅得难得一见的阳光都像没了生气。城外的土路上更是泥泞难走,稍不留神就会摔个四脚朝天。 这日,平娘子像往常一样到府衙抄书。刚走到府衙前,却见州长钱穆正指挥着大批士兵列队护卫。要说这关州州长一职,委实是有些尴尬。原本一州之长,在所辖之州,权力不说通天却也是不小了,然而关州位处边境,州城外有职位权力更高的平西将军温天佑坐镇,钱穆这位关州州长就显得有些不入流了,尤其是在调兵遣将方面职权更是小的可怜。这架势倒是难得一见,平娘子心想,却也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处境,故没有多做停留,只是在远处向钱穆缓缓行了个礼就要离去。 却见钱穆忽然唤住了自己:“平娘子留步。”平娘子眼神中不免多了些疑虑,脸上却是不显,只是停下了脚步打算细听钱穆的吩咐。“娘子请留步,”钱穆颤着小胡子,揣着个西瓜似的肚腩小跑着过来,待靠近平娘子后,用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小声叮嘱道:“娘子莫见怪,只是过几日将会有一位大人要到访关州,本官手头的护卫事宜委实较重,府衙不便多留闲人。明日开始娘子就不用过来抄书了,等过几日那位大人回去了,本官再让衙役过去给娘子知会一声,娘子再过来便可。” 平娘子有些讶异,自己与钱穆并无过多交集,除了当日答应他来府衙抄书,钱穆就未再与她有直接接触,想不到今日还能得到他的亲自嘱咐,看来这位大人来头不小。平娘子想着那尚未完成的事与这恼人的天气,暗忖着虽然少了些进项,但这种天气留在家中倒也不失为一种运气,便点点头当即答应了下来。至于那位到访大人,平娘子倒从未放在心上,以她现在的处境,与官府中人还能有多少关联呢。 想着明日开始有好几日不能获得进项,固然只是几分钱的收益,平娘子也想在休假前多抄写几份书册,就这么卯足了劲用功,待到肚子开始鸣响,才惊觉已过了午时。她匆匆取出面饼,拖着一条僵硬的腿,腾挪到厨房去看看是否还有剩下的热水可以就饼吃。 若是往常,半下午的厨房早就剩不了几个人了,今日却不知为何尤为热闹,连平娘子进去后都无人发觉,更无人打趣。平娘子并不在乎其他人谈论的话题,找了热水,寻了个角落,将面饼撕成小块,一口一口的自顾自吃着,不知是因为饿了还是想着下午再多抄几份文书,动作比之往常要急切一些,却仍旧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看老爷那着急上火的样子,这次来的莫不是个大人物?”有人在那好奇地发问,“不用说,肯定比老爷官大。”,“听说是越州来的,天子脚下的官,就算品级比老爷低,也得小心伺候着不是?”,“你说咱们要是伺候好了,是不是能多得几分赏钱?”,“你们呀,真没见识,”忽然,一声的嗤笑飘进了所有人的耳朵,这是钱穆儿子的贴身丫鬟,向来有些傲气。“我家老爷再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五品大员,一般人又怎么能让老爷如此屈尊布防呢?”,“那姐姐知道是哪个大人物要来啊?”有人谄媚问道。这丫鬟收了奉承,突然正了正脸色,故意压低了声线却又用大伙都能听见的声音答道:“我听少爷说了,若是他没听错,太子殿下将在几日后驾临关州。”乍一听这消息,厨房便如一滴水掉进了热油锅里,迅速沸腾开来,各种吵嚷声不绝于耳。 大靖太子萧平,大靖的百姓,尤其是关州的百姓,都听过这位殿下的故事。这位殿下出生于冷宫,长到9岁那年遇见了当时戍守西境,进宫述职的定国公卫行。卫行怜他身为皇子却屡遭宫中奴仆欺凌,偷偷带到西境抚养。十年前,皇帝陛下又突然下旨将这个儿子召回京城。在此后黎靖两国的混战中,这位殿下屡出奇招,不但与梁国修好,联手将黎军压制于大靖国土之外,更是凭着赫赫战功,力压二皇子萧正,夺得储君之位。只是时隔十年,不知这位殿下再次驾临关州又有何贵干。 “要说这卫家一门早已凋亡,定国公府都破败了,殿下驾临关州应该与卫家无关吧?”,“谁知道呢,要说定国公于殿下的确有恩,但卫行未能守住关州,导致关州城破,百姓遭难,国土沦丧已是不争的事实,就算殿下来了,也未必能为卫家争得些什么,况且卫家人都死绝了...”一片纷扰中,没有人留意到厨房的角落里,那位一向古井无波的平娘子早已忘记了咀嚼面饼,她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僵硬得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手中的碗滑落在身侧,碎成了无数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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