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卫云兮揣着两块新出炉的如意糕站在御膳房门口不停地走动张望。    做糕的凤姑姑告诉她,那个叫小平子的小公公每日晌午都会到御膳房来领午膳,若是想见他,就在御膳房等着便是。    云兮在御膳房吃了一块如意糕,又吃了一碗丁香馄饨,却还是没见到萧平,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跑到门口等着,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路口处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平子!”云兮像一只蹦跳的兔子,还未等人走近,便开心地大喊出声,惹得四周的宫人都闻声向她看来。    萧平本木着一张脸,听见有人唤自己就加快了脚步跑到御膳房的门口,看见云兮的那一瞬间不由得惊诧,还有些微微惊喜,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喏!”小姑娘献宝似地将手中的两块如意糕向萧平递了递,“是凤姑姑做的,她说你姑姑最喜欢吃这个糕点。”萧平看着云兮手上的糕点,眼神不由得闪了闪。    “对了,你姑姑好些了吗?”    “好些了,我,我姑姑很喜欢你的糖。”萧平难得温和地回答道。    “真的呀!可惜我这次带来的都吃完了。”小姑娘略感可惜地说。“不过,等你姑姑病好了,可以去关州找我,我让奶娘给她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阿娘永远不可能出宫的,萧平在心中暗叹了一声,没有接云兮的话茬,说道:“我先进去给姑姑拿膳,不然一会该凉了。”说完,绕过云兮,径直进了御膳房。    今日的御膳房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平日里总喜欢戏谑他,支使他的宫人们今日安静得像一只只缩着脖子的鹌鹑。    那个平日里给他们母子准备饭食,整天对他颐指气使的下等宫人这会儿更是弯着腰,缩在御膳房主管苟公公的身边对着他不停地谄笑。    平日里看见萧平就跟看见空气似的苟公公今日更是异常得热情,一看见萧平进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忙不迭地堆起了笑,提着一只上好的紫檀木食盒,上前两步道:“您今日来得有些晚啊,老奴听说娘娘近些日子身子不大爽利,特意让凤姑姑多烧了几个娘娘爱吃的菜,还望娘娘早日康复,也好在郡主面前替老奴多美言几句。”    苟公公说完又貌似和蔼地笑了几声,配着太监特有的音调,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萧平见他皮笑肉不笑的也不搭理,越过人群望了凤姑姑一眼,见她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拿住苟公公递来的食盒,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御膳房。    云兮还等在门口,见萧平出来,刚想迎上去,却见他理也不理自己,径直往前走了,不由得心中奇怪,拿着两块如意糕,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哎,你怎么不理我啊?你还没拿糕点呢!”    可是走在前面的人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越走越快。    这下子云兮心里也不舒坦了,脚尖轻点,使着轻功,就拦在了萧平面前,板着脸道:“你怎么回事呀?我在御膳房等了好长时间呢,你就算不喜欢这糕点,也不用不理人啊。”    萧平瞟了云兮一眼,暗恨道,想不到阿娘这位先帝亲封的太子妃,如今竟沦落到需要仰仗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的恩典。    见避不过去,萧平也不抬眼,冷冷地吐出一句:“郡主身份贵重,就不要拿奴才逗乐了。”    “郡主?什么郡主?”云兮抱着两块如意糕,歪了歪脑袋,有些不解地反问道。    “你不是郡主吗?”萧平看到她这副模样也迷惑了。    “你是不是傻子啊?我又不姓萧,怎么可能是郡主?”小姑娘反驳了一句,气呼呼地盯着萧平,见他一时语塞,心中倒有些小开心,故作凶狠地将两块如意糕塞到他空着的手上,转头径直往前走去,催促道:“还不快走,午膳都要凉了。”    萧平摸着手中还温温的如意糕,心中有股异样的情绪升腾起来,顿了一顿,小跑两步跟上云兮。    走了不一会儿,两人就到了昨日分别的冷宫门口,萧平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托着两块如意糕,看着冷宫长长的甬道暗叹了一声,转头对云兮道:“你就送到这儿吧,别进去了。我替姑姑谢谢你的糕点。”    “为什么呀?”    “因为......”萧平刚要回答,就见小姑娘笑得和只猫儿似的盯着他看,不由得气笑了,这丫头铁定没忘记自己昨日对她的嘱咐,敢情全当耳边风了!    萧平不再理她,木着脸兀自走进了冷宫,两只耳朵却一直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当听到小姑娘脚步轻轻地跟了上来,脸上不由得绽开了笑颜,然后又立刻若无其事地将脸绷起,只是嘴角的弧度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哎呀,你别生气嘛,我觉着这里挺好的,哪有什么不吉利?奶娘说了,只要做好人做好事,不管去哪里都有菩萨保佑的啊。”云兮小心翼翼地在萧平身后嘟囔。    “那住在不吉利的地方的人是不是做了坏事,不是好人呢?”萧平反问道。    “当然不是啊!都说了这里不是不吉利的地方,你和你姑姑都是好人。”    “你和我不过认识两天,怎么知道我是好人?!”萧平突然转过头,看着云兮,一脸正色地问道。    “因为你没有求饶。”云兮答。    “什么?”萧平有些不解。    “因为你没有求饶。昨天那两个人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着实可恶,你虽然打不过他们,可却没有求饶。    爹爹说,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气节。你可以不够聪明,功夫可以不如人,但不可以没有气节。不然的话,即使脑袋再聪明,武艺再高强也不过是宵小罢了,当不了大英雄的。    还有哦,你被人打时没有哭,给姑姑的糕点坏掉了却哭了,说明你很关心你姑姑,爹爹说懂得关心长辈的人,心眼一定不会坏到哪里去的,所以你一定是个好人!    你姑姑可以把你教的那么好,让你那么记挂,她一定也是个大好人!”云兮虽然年纪小,这番大道理倒是说得挺顺溜的。    萧平愣愣地听她说完,很久没有言语,好半晌才吐出一句:“我才没哭呢。”说完,臭着脸往前走去。    云兮觉得萧平应该是感到丢人了才故意这么说,也不戳破,跟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诶,你多大了?”    “你为什么叫小平子呢?为什么不叫小缸子?”    “他们为什么都叫你小公公啊,小公公是什么?”    “闭嘴!”    “哦。”    又走了好半晌,直到阳光被重重叠叠的宫室掩住了大半,萧平才在一座略显破旧的宫殿门口停了下来。    云兮也跟着停下了脚步,抬眼望去,只见宫门前的两根梁柱上的红漆早已斑驳不堪,露出里面灰色不平的泥浆,像两个得了白化病的老太太,灰败而吓人。    地上坑坑洼洼的,有些小坑里还续着水,附近的石板缝隙里稀稀拉拉地钻出几株野草来,绿油油的,倒是长得不错。    萧平轻车熟路地绕过水坑和野草,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抬手去推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旧宫门。    随着一阵刺耳的嘎吱声,笨重的宫门终于露出了一条仅供一人进入的缝隙,春日的穿堂风扑到云兮的脸上,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原来宫里还有那么破旧的地方,云兮一时有些吃惊。    “你,你要进来吗?”萧平一手撑着宫门,回头问正看着宫门发呆的云兮,声音有些微弱,显得底气不足。    “你姑姑在里面吗?”回过神来的云兮反问道。    “在的。”    “要去的。”    “真的要去?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有长辈在,哪有不去问候的道理?”云兮说着,从萧平的手臂下穿过,小心翼翼地踏入了宫殿。萧平见她进得如此爽快,嘴角不由得向上翘了翘,连忙拿起东西跟了上去。    不出云兮所料,宫殿里头一样得破旧,不过却是十分得整齐干净,物品虽少,看着却不像宫门口那样凄凉。    云兮正打量着,却见宫殿的东南角有个人正在晾晒床单,似是听到了声响,素旧泛白的床单突然被撩起,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来。只见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虽然脸色泛黄,两颊消瘦,动作间却是眉目如画,仪态万千。    这娘子见着云兮,惊讶地蹙起一双柳眉,迷惑地望着这位年纪尚小的不速之客。    云兮这会儿已经看呆了,自从进了宫,长得漂亮的娘子就和春笋似的一簇簇地往外冒,看得她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不过再漂亮,都没有眼前的这位娘子长得好看,怎么说呢,就跟整个破旧的宫殿都被照亮了似的,这么想着,云兮脱口而出道:“姑姑,你长得真好看!”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见萧平火急火燎地冲了上去,对着那位姑姑着急道:“阿娘,您身体还没好,怎么又下床干活了?”    元媛顺从地将手上的床单交给儿子,又看了一眼云兮,见她还傻乎乎地盯着自己,不由得轻笑出声,打趣道:“你先别忙,先回答阿娘,从哪拐来个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萧平先是听到阿娘笑了,不由得愣了一愣,而后才回过神,红着脸嘟囔了一句:“哪漂亮了,就一小跟屁虫。”说着,抬手去晾没晾完的床单。    “我才不是跟屁虫。”云兮小声反驳道,随后乖巧地向元媛自我介绍:“姑姑好,我叫卫云兮。我听说平哥哥的姑姑生病了,特意来看看她。”    “卫云兮?好名字。”元媛蹲下身子,看了看云兮的一身打扮,低头思索了一番,笑道:“定国公卫行是你什么人呀?”    “是我爹爹。姑姑,你认识我爹爹?”云兮不知怎么一见到这位姑姑就有一种亲切感,听到她提及父亲的名字,更是不由得好奇。    “定国公可是名满天下的大元帅,我又怎会不知呢。”元媛笑道,却又暗叹了一声,“昨日的羊乳糖是你送我的?”    “咦?平哥哥昨日说要把糖送给他姑姑的呀?您不是他的阿娘吗?”    “我是他的阿娘,不过他在外头都唤我姑姑。”    “为什么啊?”    “因为宫里的规矩啊,宫里不让平哥哥唤我阿娘。”    “哎呀,宫里的规矩真是又多又奇怪,我来的时候爹爹还让我抄规矩练字来着。”    “那你要保守秘密哦,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平哥哥叫我阿娘哦,不然我们母子都会有麻烦哦。”    “嗯嗯,我会保密的。”卫云兮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元媛见着云兮可爱又乖巧的模样,笑着牵住她的小手,又忍不住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突然,云兮将自己的手从元媛的手中抽了出来,又手忙脚乱地想去解身上的披风。    元媛见小姑娘脸庞红彤彤的,又赶了一路,想是热着了,便上手替她将披风解了下来,正要递还给她,却见小姑娘反手将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一边整理,一边老神在在地说道:“姑姑的手太凉了,奶娘说了,生病了一定要穿得暖暖的,这样身体才好得快。”    披风很小,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味,让元媛数年未有一丝暖意的心中突然涌出了些许感动。    她忽然就想起来,几十年前,那个和眼前这个小姑娘长得有些相像的兄长,总是叮嘱一众同伴出门要多添几件衣裳,免得受凉生病。而当年那个承诺在自己生病时定会时时照顾的人却早已消逝在了岁月中,只留下无尽的痛楚和悔恨。    她理了理心绪,抚着小披风,抬头对云兮笑了笑,不无羡慕地叹了一句:“你阿娘真是好福气,得了你这么个贴心小棉袄。”    都说小孩的脸,六月的天,刚还笑着的云兮,听到这句话后望了望对自己轻笑着的元媛,突然就红了眼眶,小声嗫嚅道:“我阿娘很早就过世了,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元媛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触到了小姑娘的痛处,不由得心下懊恼,心疼地将云兮揽进怀里安抚,可云兮似乎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和想象中的阿娘相似的人,反而忍不住开始小声啜泣。    大靖国的元皇后蹲坐在冷宫的角落里,一边听着怀中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的抽噎声,一边看着远处晾完了床单正忙着布菜的儿子,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惊人的计划。    刚开始,她似乎想将这个荒唐的念头压下去,可是看着四周斑驳的宫墙,看着院中这两个相识不过两日却玩得极好的孩子,想起妄死的长子,想起素有贤名的定国公卫行,想起皇位上的那个人......    想起那些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愿再想起的人与事,想起自己今日能够从床上起身也许不过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元媛终于长叹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她定了定神,好半晌才对着怀中停止了啜泣的小姑娘轻声问道:“云兮,你没有阿娘,我做你阿娘,好不好?”    “可以吗?”云兮闻言飞快地抬起了头。    “可以啊,若是我做了你的阿娘,平哥哥和你也是一家人了是不是?你喜不喜欢平哥哥啊?”    “喜欢的,”云兮开心地点点头:“平哥哥和我家里的三个哥哥加一起,我就有四个哥哥啦!”    “是吗?真好啊!那若是以后阿娘不在,你和平哥哥也要像现在一样开开心心待在一起,相互照顾好不好?”    “阿娘为什么会不在啊?您要去哪里啊?”云兮不由得紧张地问。    元媛看着小姑娘一脸忧惧的样子,不由得笑道:“过几天阿娘要出趟远门。”    “去哪里啊?”    “去一个很远很远很美很美的地方。”    “我们带上爹爹和哥哥们一起去好不好?”    “你爹爹那么忙,你和几个哥哥年纪还太小,下次,下次再去。”    “那您还会回来吗?”云兮有些害怕,这个新阿娘要去的地方似乎和奶娘说的阿娘去的地方很是相像。    元媛定了一会儿,对云兮笑了笑,才幽幽开口道:“不要害怕,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云兮乖巧地点了点头,拍了拍胸口,舒了口气,心想,只要还能再见面就好。    “那你要答应阿娘,阿娘不在的时候,你和平哥哥一定要像现在一样开开心心待在一起,相互照顾哦。”    “好,”云兮不放心地补充道:“阿娘,您也要照顾好自己,我们还要见面的啊。”    “好,拉钩钩?”元媛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云兮见到后也开心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用小奶音笑着念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三月的春风带着些许的暖意吹拂在这破旧的宫殿中,似是想留住这一刻的岁月静好,只是谁都没有看见,云兮的这位新阿娘在无人察觉时,决绝而迅速地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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