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越州的西城门进入,经过七个街口,右转再走小半刻钟便到了长清王府的正门口。 凤嬷嬷毕竟年纪大了,这一路受了些刺激,又紧赶慢赶,此刻到了目的地松懈下来,便觉得有些疲累不堪,一下车就径直回去休息了。 左维的精神却还不错,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沉默。初次出了远门回到家本应欣喜,可当左维掀开车帘跳下来,望见那熟悉的长清王府的匾额时,却突然有种陌生感涌了上来,心头顿时酸涩不已。 左维的母亲王静娴和侍女紫露一早听到了消息,早就伸长了脖子等在了府门口。王静娴一看到儿子从马车上跳了出来就急忙迎了上去。 “母亲。” 左维一看见王静娴就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快起来,快起来。” 王静娴赶忙一把扶起了儿子,好好地将他端详了一番。 不过出去了不到两个月,原先还有些稚气的男孩儿突然像是成熟了许多,看着似乎高了些,黑了些还瘦了些。 更重要的是,才十岁的孩子,眼睛里已经有了她这个做母亲的都看不明白的东西。 王静娴想起前几日长清王爷对自己的嘱咐,不由得苦涩地抿了抿唇,心想,这孩子到底是长大了。 好歹是回到了家,王静娴还是暗暗舒了一口气,脸上又堆起了笑容,抓着左维的手,说道:“这会儿饿了吧?阿娘知道你快到了,亲自下厨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我们先吃饭去,边吃边聊。” 左维不由得将母亲拉住自己的那只手紧了紧,挤出一抹笑来,乖巧地回道:“嗯,孩儿在外头的时候可想念母亲做的饭菜了,今日可要多吃一些。” “好,多吃一些好!”王静娴拉着儿子的手,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答道,好半天才将眼中的酸涩感压下去。 长清王府有不少子弟供职礼部,长清王世子更是被陛下指名为今年的科举考试出题。故三月春闱,正是左氏子弟最繁忙的日子,长清王世子更是直接住进了宫中,倒显得长清王府内有些冷清。 不过,这也免去了左维归家后需四处请安的烦恼,王静娴径直将儿子领回了自己的园子,才进屋子,就看见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正兀自坐在桌边,这小娘子便是左维的孪生姊姊左薇了。 只见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小袄,雪白的脖颈上挂了个明晃晃的小金锁,下身配一条淡紫色的长裙,上边缀着些小碎花,头上只简单梳了两个小髻,缚着淡紫色的头绳,整个装束看起来娴静温雅。 只是这人可就不一定温雅了。只见左薇正用小勺舀了些什么送到嘴里,两只原本扑扇的大眼睛就立刻满足地眯缝成了小月亮,竟像一只使了坏还得逞了的小狐狸。 王静娴首先跨进了房中,看到女儿这幅模样,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越来越没规矩!弟弟还没回来呢,你怎么自个儿就吃上了!” 左薇见母亲进来,先是乖乖行了一礼,随后回道:“母亲说得是。女儿只是想着,弟弟都那么大了,还是个男孩子,这一回来你就让他喝小娘子才喝的甜汤,没得让书院里的同学笑话,所以女儿就勉为其难替弟弟喝了。” 王静娴一时间被女儿堵得说不出话来。她确实知道左维不喜欢吃甜食,只是左维这次出门回来与往常不同,她不过是跟着古法,想弄点甜的吃食,沾沾喜气,也好宽慰宽慰自己,哪成想被女儿一通抢白。 左维看着母亲一脸无奈的样子,一边将披风交给侍女,一边熟稔地在左薇身边坐下,说道:“只要你不说,书院里谁会知道我今日喝了什么?吃了什么?” 左薇喝完最后一点汤,抬起头来瞪了左维一眼,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还不是为了你?快谢我!” 和左薇不同,左维自小不爱吃甜食,让他喝甜汤就跟上刑似的。 左维低头撇了一眼左薇,吐出一句:“嘁,馋猫小矮子。”转眼又看见她胸前的金锁,不禁腹诽,小丫头就是小丫头,那种东西都明晃晃挂在外头,土死了。 其实这护身金锁原是一对,另一个在左维身上,只是他嫌丑,自懂事开始就不愿挂,好说歹说终于是选择贴身挂着,从不示人。 这就是孪生姐弟不好的地方,左维心想,他和左薇的好多东西都是一对对的,小时候没那么注重性别也就罢了,长大了才打心底觉得不舒服,什么红棉袄啊,花头绳啊。 特别是左薇吧,她一大家闺秀还特能闹腾,老是生病,阿娘就把什么护身符啊,保命锁啊一堆一堆往家里拿。这不左薇既然带了,又怎么能少得了他左维的,弄得有段时间左维觉得自己特不男人,都不好意思去书院了。 对了,说到书院,左维突然想起来了:“今日又不休沐,你怎么没去书院啊?” “我听说你今日回来,阿娘特意下厨为你接风洗尘,就留下来蹭个饭呗!” 左维撇了一眼门口,轻哼了一声:“阿娘现在不在,说实话。” 左薇将勺子放下,开口道:“石三故意用脚绊我,我摔伤了。” “你笨死了!”左维一边骂道,一边紧张地将左薇通身扫视了一遍,看着活蹦乱跳的样子,这摔伤应该是装的,左维想着缓缓舒了口气。 左薇没计较左维骂自己,风轻云淡道:“我摔倒时不小心推了他一把,他摔到文渊池里去了。” 一听这话,左维的唇角才几不可见得向上翘了翘,“这还差不多,刚好让文渊池里的水给他醒醒脑子。” “谁说不是呢,听说还发烧了呢。”左薇拿出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一脸与己无关的样子。 左维心中失笑,众人都以为他这位姊姊温柔娴雅,是只无害的小白兔,只有左维知道,左薇可不是什么小白兔,而是一肚子黑墨水的小狐狸。 正说着呢,王静娴就领着下人布膳来了。 两个小家伙终归年纪还小,加上肚子又着实饿了,看到满桌的美味佳肴早就把什么兔子狐狸丢到了脑后,纷纷食指大动。 特别是左维,他多日未能尝到母亲的手艺,今日还破天荒得多吃了一碗饭,喜得王静娴暗地里又抹了会儿眼角。 那厢王静娴一脸喜意地将左维领进了门,这厢紫露故作淡然地向左维和凤嬷嬷行了一礼,这才转头望向多日不见的丈夫。 董昭也看见了妻子,向王静娴简单行了一礼之后,就急忙跑了过来。紫露见丈夫过来了,便赶紧迎了上去,脚步又快又急,倒让董昭唬了一跳,赶忙上前将她抱住,这才松了口气。 “是真的吗?他们说娘子还活着是真的吗?”见左维走远,紫露才趴在董昭耳旁低声询问。 董昭仔细地端详了几眼妻子,见她的脸色不是很好,虽还没有显怀,但看着有些消瘦,眼下也有青影,显然是没有睡好。 董昭有些心疼得抚了抚妻子的长发,忙道:“你别急,慢慢说,当心身子。” 紫露却早已失了耐心,一脸紧张地盯着丈夫,催促道:“那你还不快说!” 董昭看着妻子急切地样子,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回道:“是,老天保佑,娘子还活着,也没有生命危险。” 紫露一听,悬在心中多日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立马道:“我听说娘子身子不好,现在如何了?她现在在哪?你现在带我去见她好不好?” 董昭多日未见妻子,本想温存一会儿,却被妻子一个个问题砸得连回嘴的机会都没有。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回头望着满脸急切的妻子,低声劝慰道:“你先别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屋,然后我再慢慢地细细地讲给你听。” 紫露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了,丈夫出门在外,好不容易回来了,她却连句关心都没有,不由得有些羞赧,缓下语气,低头笑道:“好,我们回去再说。” 说着夫妻俩相携着朝长清王府内的住处走去,边走边叙着家常。 “你这次出去没发生什么大事吧?看着黑了也瘦了,没受伤吧?”紫露一边挽着丈夫的胳膊,一边柔声询问。 董昭一边扶着妻子的腰,一边笑道:“大老爷们出趟远门,黑点瘦点怕什么。你放心,我记着你在家等我呢,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董昭怜惜地看了一眼妻子,“看着有些太瘦了,最近可是没休息好?我闺女太皮了?” 董昭说着,又望了望妻子的肚子,露出一抹暖笑来。 这还在屋外呢,王府的下人们都来来回回的,有些胆大的还朝夫妻俩张望。紫露看到丈夫一脸傻笑样,不由得瞪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敛一些,嘟囔道:“这才几个月哪?哪看得出来是闺女?还皮不皮的......” 一提到孩子,董昭立刻就变得有些傲娇,对着妻子揶揄道:“我小时候可规矩了,连老爷都夸我。至于你嘛......所以,肯定是个闺女。” 紫露听到丈夫取笑自己,也不甘示弱,挺了挺腰,斜了董昭一眼:“是,老爷是说我皮来着,那又怎样?我闯祸每次挨罚的还不都是你?笨死了!” “是,是,我笨,”董昭笑着,将妻子搂紧了些,说道:“我这不是傻人有傻福嘛......” 紫露虽平日里多在照顾左维的起居,算是左维的大侍女,但长清王府一直对外宣称其是左家的远房亲戚,待遇与王府的其他侍女很是有些不同,不但一应事物均是根据王府娘子的标准来提供,在王府还有自己独立的园子和侍女。 甚至于成了亲,为了方便照顾左维,也为了让太子殿下和丈夫安心,紫露也多是住在长清王府,而不是住在董昭自个在京中置办的住处。 这长清王府虽大,这会儿夫妻俩相携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叙着话,一转眼住处也就到了。 董昭扶着妻子小心地跨进了屋里,扶着她在桌旁坐下,又摒退了所有的下人,习惯性地查看了院子四周的情况,这才略微缓了缓绷紧的神经,放下佩剑,解下披风,坐在妻子对面,也不等紫露询问,一边开始熟稔地煮茶,一边向妻子叙述关于卫云兮的事情。 “娘子的确还活着,所以你可以安心了。”董昭一边用酒清洗茶器,一边先给妻子吃了个定心丸。 “至于重伤一事,是殿下让人故意传播的。娘子先前的确受了重伤,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现在已无性命之忧。” “只是已无性命之忧?伤没有完全治好吗?”紫露一下就挑出了丈夫言语中的隐含之意,不由得脱口问道。 董昭一边给茶具加热,一边无奈地望着过分敏锐的妻子,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是,陈年旧疾,难以痊愈。” “什么陈年旧疾?”董昭话音刚落,紫露就忙不迭地问道。董昭却似乎有些说不出口,低着头兀自调茶汤。 紫露见董昭不答,不由得急了,低声催促道:“董昭!你不说话,难道是想让我自己去找娘子问吗?” “当然不是!”董昭急忙吐出一句,嗫嚅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而已。” “当然是实话实说!”紫露正色道,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董昭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道:“那你答应我,不能太激动。你现在怀着孩子......”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娘子左腿受了重伤,走路需要用拐杖。她掉进了火泉涧,被涧水灼伤了全身,不但毁了容还伤了喉咙,说不了话了。” 还没等妻子说完,董昭就迅速地将云兮的伤情叙述了一遍。说完后似是怕妻子追问,低下头开始默不作声地往茶汤里弹入配香。 “你,你说什么?” 紫露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一般,眼里一瞬间就蓄满了泪水,结结巴巴地,哑着声音问董昭,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你说娘子,娘子瘸了腿,毁了容,还失了声?” 董昭听着妻子不敢置信的语气,没敢抬头,只是一边拨弄着茶叶,一边微微地点了点头。 紫露得了丈夫的确认,立时怔在当场,想起年幼时和云兮一起爬墙闯祸,一起读书习字的景象,又想到云兮如今的境况,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忽”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要往外边跑。 董昭正担心地用余光偷偷地注视着妻子,见她突然起身,连忙起身一把抱住了她。 可怀中的人却一点都不领情,一边挣扎,一边低声恸哭,“你放开我,董昭,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娘子,我要去找娘子!不该是这样子的,不该是这样子的! 当年应该是由我去引开大黎人才是,当年我要是坚持由我去引开大黎人,娘子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董昭紧紧地抱着妻子,吻着她的额头,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一边小声安抚道:“紫露,你别这样,当年那种情形,你除了听从娘子的安排什么都做不了。 况且,你成功将小公子带来了京城,陪伴他顺利长大,这已是完成了娘子的嘱托,并没有什么好后悔内疚的。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以为娘子已经不在了,可你看,上天垂怜,娘子不但还好好活在世上,而且此次来了京城,还有希望亲自替老爷世子他们平反。 你知道,娘子向来乐观坚强,这一路我也看出来了,虽然遭受了大难,但娘子的心性却是没什么大变。而且娘子受伤时日已久,虽难免留有一些痛楚,但也算是习惯了。 倒是你,若是以这幅模样去见娘子,却是容易勾起娘子的伤心事,有些不大适宜了。” 紫露缩在丈夫的怀中,听着他小声劝慰,亦怕隔墙有耳,终是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抹了抹眼角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娘子?” “这个恐怕暂时不行。”董昭继续煮着茶,见妻子又急了,不由得无奈道:“乖,你先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紫露只得乖乖坐回原位,听丈夫慢慢道来。 “娘子这次和殿下一起进京,本就是抱着为府上平反的念头而来的。娘子和殿下虽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小公子一事,不过在关州之案还未水落石出之前,娘子和殿下都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紫露问道:“所以,娘子的意思是在关州之案还未尘埃落定时,最好不要牵扯到小公子?” “是,毕竟大家都不知道关州之案查下去到底会发生什么。 但小公子是世子留下的唯一血脉,就算小公子最后不能恢复卫家的姓氏,我们也绝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在外人看来,长清王府与关州一事并无任何关联,此时你若和娘子见面,一旦被有心人察觉,反倒容易惹来猜忌。”董昭一边说,一边替妻子倒了一杯热茶。 “这么说,若是想见娘子,还得等不少时日呢。”紫露低下头喃喃道。 “怕是短时间内的确没法相见。” 董昭说着,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来,说道:“娘子也很想你,又怕你听了消息没法相见,急脾气就上来了,所以让我把这封信带给你。” “有娘子的信?你不早说!”紫露一把从董昭手中将信抢了过来,三下两下将信撕开,迅速地看了起来。 董昭听到妻子的抱怨,抿了一口茶,心中苦笑了一声,他可冤死了,自进入王府,他就忙着解答劝慰,可真没多少插话的机会啊。 紫露读着云兮的书信,表情从激动,到悲伤,再到释然,最后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将信卷成纸条状,放到煮茶的炭火上,等到信纸完全烧成了灰烬,才转过头来,对着丈夫笑道:“你说得对,娘子让我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等到适当的时候,她会让殿下安排我们见一面。”紫露说着,嘴角不由得往上翘了翘。 董昭自小和紫露一起长大,一听就知道妻子还有话没说,就涎皮赖脸地问道:“娘子只说了这些?” “娘子还说谢谢我将小公子照顾得那么好,说我是定国公府的大恩人,等我的孩子出生了,她要做孩子的干娘。” 紫露有些得意地说道,不由得又落下泪来:“我本来就是老爷从路边捡来的,没有定国公府就没有现在的我。我护住了小公子,可老爷,世子和世子妃却都看不到了。” 董昭看妻子哭得伤心,将她轻轻地揽进怀里,宽慰道:“怎么会看不到?他们都在天上保佑着小公子和娘子,保佑着我们哪。” 大概是为了转移妻子的注意力,董昭继续问道:“娘子就没再说些其他事?我看着这封信可够厚的,能说不少东西呢。” “董昭,” “嗯?” 紫露倚在丈夫的胸口闷声道:“你好八卦。” 董昭吃吃地笑了起来,“娘子就没有提到我们俩的事儿?” “你好烦,娘子才没你那么八卦。” 董昭并不认同妻子的说法,反驳道:“是吗?娘子当年不还替你代笔给我写情信吗?” 紫露一想到年少时的荒唐事,不由气急:“董昭,女儿家的事你也偷打听,你害不害臊?” “我只打听自己夫人的事儿,有什么好害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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