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一个极尽美誉的年号,因去岁太史令袁充上表称日影渐短、白昼变长乃璇玑正位之福庆,皇帝尤信符兆之应,又恰逢新立太子,闻言便下令取日长之意以为年号,由是改元仁寿也。  改元后一月,朔日朝参时,皇帝正于殿上视听朝政,忽日食当空,天地昏暗,朝野上下莫不震动。  因《左传》有言“二至二分,日有食之,不为灾”,而二月初一未至春分,岂非大灾之兆耶?众人大为惊恐,不由得想起半年前的一场变故。  开皇二十年十月,经过多方搜罗罪证,皇帝终于下诏废黜太子杨勇,其子女皆废为庶人。接着,太子家令邹文腾、典膳监元淹、通直散骑侍郎元衡等十余人一并处死,没其妻妾子孙、田宅资财;东郡公崔君绰、瀛州术士章仇太翼等四人免死,各杖一百,并举家没官。  一时间朝堂震荡,人人自危。有如左仆射高颍、五原公元旻、文林郎杨孝政、太子洗马李纲者,冒死苦谏皇帝仍未果。  故太子杨勇宽厚率真,无矫饰之行,参决军国政事时,常能决断正确,于国颇有禆益,一度有人上表请求皇帝逊位于春宫。然杨勇喜衣饰华丽,而皇帝素崇节俭,六宫咸服浣濯之服,皇后衣物尚不饰彩领。又冬至时百官朝贺东宫,杨勇欣然张乐接受庆贺,皇帝闻听后大为嫉恨,下令群臣不得上贡东宫。此后甚至派人伺候于玄武门与至德门之间,监视杨勇一举一动。加之杨勇疏远元妃而尤宠云昭训,元妃暴卒后,皇后疑为太子所害,更加属意不好声色的晋王。杨勇既失爱于帝后,杨素等人更是巧言诋毁太子奉迎圣心,就连贵嫔陈氏等人亦美言晋王之德,令皇帝愈定废黜之心。  于是,在君父忌惮、内外喧谤的多方构陷下,杨勇每有过失必被奏闻。终于在开皇二十年十月初九日,皇帝陈列军队,召集百官宗亲,御于武德殿,当即下诏废黜杨勇及其子女。杨勇泣涕谢罪,拜谢而去。众臣虽是怜悯其遭遇,在天威之下却只有沉默。  此后半月,皇帝诏立晋王广为太子。是日,天下却地震,太子见状,忙上奏请降章服,并请宫卿对其不称臣。皇帝闻言大为赞赏,下诏从之。  而今事过半载,却日有食之 ,莫非上天有何警示耶?朝臣们心中惴惴。而雅信符应的圣人却并未如先前大肆救日,只令太常寺祭社祀神,便草草罢了朝。故众人即使百般猜测,却也不敢妄自揣夺,生怕一言不慎招至杀身之祸。  趋利避害为人之常情,然亦有见风使舵者,尤喜天象异兆,一旦巧饰得当,取悦了君心,前程自不必说。就如皇帝受禅之初,好以符瑞表示受命于天,故而多有伪造祥瑞而献者。  著作郎王劭亦好此道。  皇帝既罢朝而去,朝臣面面相觑,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各自散去。  出了皇城将近日中,王劭却并不着急赶回家,只令童仆牵马沿着东西向的街道慢行。  二月的大兴城正值春寒料峭,风拂至面上仍略生疼,街道两旁的榆槐却已新生了绿芽,宛如一条条绿丝线划过大兴城碧蓝的天空。  大兴城在汉长安城之东南万年县界,南至终南山子午谷,北枕龙首原。因汉宫朽蠹,污水不泄,皇帝曾梦洪水淹城,于开皇三年迁建于此,并以皇帝初封大兴公名之。  都城因着“定鼎之基永固,无穷之业在斯”的重要性,其布局往往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大兴城的设计即完美地阐扬了“建邦设都,必稽玄象”的象天思想。当初设计新都的宇文恺将龙首原东西走向的六条高坡视为乾之六爻,乾卦属阳称九,自上而下,皇帝所居的宫城置于“见龙在田”的九二之坡,据北而立,以象北辰星。百官衙署的皇城设在九三之坡,以象环绕北辰的紫微垣,而“九五之尊”的九五之坡则在东西两边各建兴善寺和玄都观以镇帝王之气。全城被东西、南北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分为两市一百零八坊,其中南北排列十三坊,象一年有闰;皇城以南,东西各有四坊,象一年四时,南北各设九坊,取《周礼》风水四象图的“五城九逵”之制;这一百零八坊象征一百零八颗星宿,向北环拱着紫微垣里的帝星。  大兴城畦分棋布的格局宛如浩浩宇宙,居于天中的帝王如同神圣的天帝,掌控着苍生的生死祸福,而芸芸众生不过一粒毫不起眼的尘埃,甚至连微茫的光热都来不及发出,便暗淡在了浩渺的星河里。  王劭却从不轻视这些“尘埃”,反而乐于记撰平淡生活后的奇遇。故今得空,他便去了城西利民市一小曲内临路开设的一间酒家胡。  与城东都会市附近多住勋贵不同,利民市周围坊里多为平民住宅,此处经营亦为衣烛饼药等平常货物,不像都会市普遍经营珍品奇货。但因百官按制不得入市,且商人为贱类多居利民市附近,其店肆却多于都会市。又因利民市距开远门近,许多远道而来由此门入城的胡商多会居于此地,因而利民市云集着胡人开设的波斯邸、珠宝行、货栈、酒肆等胡店,其繁华热闹反而远胜于城东的都会市。  市鼓方过,肆里酒客不多。王劭将马匹交给随从牵走,方一入门,当垆的胡姬笑靥如花迎上来,操着一口流利的洛下音问好:“著作郎好在否?”说着恭敬地引他去往常坐的席座。  王劭随口报了菜品:“一碗滚热的馎饦汤、两张新出炉的胡麻饼、一盘去腥的生羊脍、一碗蒸好的诃梨勒。”   “您请暂候。”胡姬一一记下,领命告退,经过角落的食案时,被另一客人拉住悄悄问话,“那人为谁?”  因同为吐蕃人,二人早先熟识,胡姬小声道:“当朝著作郎。你方来大兴不久,有所不知。”  那人眸光一亮:“可否为我引荐呢?”  胡姬墨灰色的眸子似映入了窗外的点点阳光,涂赭的面上露出妩媚的笑容:“你莫不是想阿谀官家人罢?”  “实不相瞒,来了大兴方知中国富裕,我本欲买丝绸回去贩卖,现觉不如于此做个小营生,若结识了西市署、平准局的官家人,有了门路日后也好办事。”  胡姬颇有同感地点头:“中原国强人富,轻我胡人为贱流,不易打交道。听闻著作郎因撰写《皇隋灵感志》而受赏优厚,许在朝堂有些人缘。你既想结识于他,只须投其所好便可……”  “他喜好甚么呢?”那人迫不及待询问。  “人道著作郎好诡怪之说,尚委巷之谈,你不如与其谈些奇人怪事……”胡姬提点了一句,因新进了酒客便先告退。  因他二人以胡语交谈,旁人只当是平常问答并不在意,自顾闲谈着上午的日食天象,大抵是些无稽之谈。  不多时,酒食一一上桌,一直静坐的王劭未听见坊间新闻,便安心用食起来。  “著作郎安和好在!”  王劭抬首看去,一辫发胡人学作汉礼,正朝自己问候,略略还礼,并不屑于与其交谈。童仆见状,试图驱走他。  胡商略尴尬,却仍继续道:“听闻著作郎颇知符命,我有一事欲请教于您。”  王邵一听,来了兴致,阻拦了随从,示意他入席。边将羊肉片蘸着酱,边问:“何事?”  “在我们吐蕃,有一传闻,拉托托日年赞在位时,曾天降一尊绿松石宝塔和一卷经书,时人皆不识要义。当是时,有天音说道‘过五代后,将有能解斯义者出世’,因此赞蒙视为神物,而供奉已然五代,却仍不见解义者。后我路遇天竺婆罗门,其指示为:圣者观自在菩萨为洗涤恶趣之地,自体□□出四种光芒,其左眼之光射向汉地京师,投胎于一名女婴,此女精通经史,据说将会母仪天下。”胡商观其神色专注,又见旁座的客人朝这边频顾,心觉事成一半,继续侃侃而谈,“婆罗门又言观音菩萨以三昧力由眼中放大光明,多罗菩萨即由光明而生。此多罗菩萨以慈悲光救度众生如慈母,被吉祥安乐普照的汉地皇宫将诞绝世公主,此公主身有青红莲花香气,精通诸名卓绝超人,与解义者有奇缘。我跋涉一年来至京师,欲寻访多罗菩萨化身,却不知该寻往何处。”  果是奇闻!王劭抑制不住的激动,停箸忙问:“此女生于几月?”  胡商装模作样回想了想:“婆罗门说是二月。”  王劭心中略作思量,却无所谓地轻啜了一口清酒:“你知彼京师即此京师耶?而非南陈京师之建康、萧梁京师之江陵耶?”说着眯眼看向他。  胡商本不善汉话,听他一段绕舌的言语,更是不明所以,又听他言中似有暗示,一时愣住不敢乱答。而邻座的客人见他一脸懵懂,纷纷笑话道:“胡儿浅陋无识,自然不知这刘宋高齐萧梁,更遑论拓跋魏宇文周了!”  被众人嘲讽,胡商讪讪笑着:“哦……婆罗门只说是汉地京师,正因不明,故才请教于著作郎。”  “此女当生于江陵。”王劭轻捋胡须,笃定笑道,“当朝太子妃是也!梁室兴佛,而萧妃为梁明帝女,生于二月;为晋王妃时圣人梦谶有神附体,而今贵为太子妃,日后自不必说。”说着环视了众人,轻笑道,“此事人尽皆知,并非新闻。胡儿不知避讳尊者,竟妄言欲寻访太子妃,只怕枉丢了性命!”  众人亦指点着胡商,嗤笑其不知天高地厚,便不再细听,各自继续行起酒令来。  本想以此为谈资投其所好,不想竟招来一顿训斥,胡商吓得面红耳赤,再不敢多言。  “此话你不当外道,保全小命要紧。”王劭喝下最后一口酒,嘱托了他后,便令家僮付账而出。  不时观望这边的胡姬过来嗔道:“怎就惹恼了著作郎?不如我求了店家,留你在此作个跑腿的酒博士?”  胡商叹了叹气,颓丧着起身出去,口中胡语喃喃:“那女婴当于此月出生,如何已是太子妃了……”方出店门,便被人喊住,抬头看去,正是著作郎的童仆,一脸错愕,却听他道,“阿郎请你过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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