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  “嘘……”无忌朝观望一旁的观音婢等人低笑,抹一把额上热汗,屏息握竿缓慢往树上的卧蝉移去,俄而以竿下按:“黏住了!”  三位小娘子一拥而上,围住观看。无忌收回竹竿,果然粘丸上有一黑蝉挣扎着,因取之,笑道:“待我再黏数十,予尔作蝉脯。”小娘子们鼓掌称善,系以丝线玩之于地。  忽地,观音婢感觉被一双大手腾空抱起,正自挣扎,元娘一脸惊喜:“阿翁!”  观音婢连忙看向来人,果是一年未见的阿耶,因扑其怀:“阿耶!”无忌望见,扔下竹竿,喜奔过来。  长孙晟重重亲了女儿一口,又揽无忌、元娘于前问长问短,及见立于一旁的惠通,笑问:“此即惠通耶?”  “姑父好在。”惠通见姑父抱女亲昵之态,心中的冷峻将军形象轰然倒塌。  长孙晟方免其礼,闻见妻兄高士廉入院:“未知兄来,有失远迎实所抱歉!”  长孙晟转身,见伊与妻子同来,笑道:“某不请自来,未知士廉怪否?”  “岂会?兄此来蓬荜生辉也。”  高氏白了二人一眼:“尔等再若客套,阿孩儿皆该中暑了。”众人皆笑,因是入内宴谈,不在话下。  这日,长孙晟带了无忌等人外出骑射。只听萧萧马蹄惊得林间飞禽砉然而散,然而,此般腥风血雨似又夹着孩童的呼声,极不协调。  “阿耶……”无忌骑着一匹略矮的马驹追赶父亲。  长孙晟回头笑向幼子:“四郎,骑射乃我长孙儿郎善长之一,汝出身将门,必要拿出大将之风。”说罢猛拍其马,马匹嗖地一路飞奔。  无忌驰骋须臾,仍不甘心语与跟上的父亲:“阿舅今去拜访薛内史侍郎,观音婢等也去,儿亦欲同去。”  “尔乃男儿,成日厮混娘子堆成何体统?”  “薛公乃当代文宗,儿欲一睹文采。”  长孙晟哦了一声,果然外甥肖舅,想是自己常年在外,未及言传身教,致使儿子与舅更亲,心底莫名吃味,因哄他道:“文人之会无非对花吟诗,莫如纵情策马爽快,斯须看我‘一箭双雕’,何如?”因指空中,扬眉笑道:“汝眼观彼鸟不动,耶耶可令伊双双坠落!”说罢于腰间的虎皮韔抽弓而出,又从银带胡禄中拔出一箭,瞄准猎物。  眨眼间,两只飞鸟应声掉落,无忌鼓掌欢呼。长孙晟看眼尚在弦上的箭,表情诧异。  “飞鹞,尔查看猎物何在!”  这厢长孙晟仍在奇怪,那边一身穿锦彩翻领窄袖袍的男童骑着比之大数倍的飞马驰来,边放飞臂上的鹞鹰,边拍下坐于马背的猞猁,催道:“草上飞,尔随之擒来。”  长孙晟见与无忌年岁相仿,却身姿矫健如成人,心觉有趣,于是蹬马过去。  两马相遇,男童打量横空出现的父子,眼睛盯向长孙晟手中的弓箭,目不转睛。  长孙晟见之,扬弓笑道:“予尔一试!”  男童欣喜地跳下马,接过弓箭迫切试用,孰知箭矢刚发竟一头栽地。  长孙晟心下惊异,伊小小年纪能引其弓已是不易,因笑:“此乃五石强弓,非蛮力所能御之。”于是翻身下马,拿过弓矢,示以上弓拉箭之要领:“眼观仔细!”一声落下,连发的三矢快如闪电分头劈去,几只飞禽闻声立定于空,俄而簌簌掉落,皆是一发双贯。  男童惊叹不已,长孙晟遂推与伊,道:“发矢需借弓弦之力,弓满则有力。”  男童接过,站定身姿搭弓拉箭,俄而从容张弦。只听弓弦咿呀作响缓缓张开,待至满月利落放弦,空中之鸟应声而落。  “善!”长孙晟尤喜工射之材,朗声大笑,对随从道,“此儿有大将之才!”  男童双手奉上弓矢,灿然笑道:“我有良弓数张,未有及此者!”  长孙晟却未接,直将弓推予他,慈爱笑道:“好弓当配良才,落雁弓随我多年,今有幸遇小郎君,且作见面礼相送与你。”  “落雁弓?”男童精致的凤眸露出惊羡之光,欣道,“儿闻长孙将军曾以一箭射下双雕,突厥之内莫不大畏,赞曰‘闻其弓声,谓为霹雳;见其走马,称为闪电’,所用正是落雁弓。尊者莫非长孙将军?”  长孙晟轻捋髯须:“正是鄙人。”  男童连忙作揖,恭敬道:“将军好在!世民敬仰将军多年,今见将军神技实在钦佩。然落雁弓乃将军爱物,儿不敢侮辱神弓。”  长孙晟远望辽阔的山岗,负手而立:“落雁弓随我征战半生杀敌无数,日后怕也只沦为狩猎之用……你我相见恨晚,今以好弓献良才,或能物尽其用。”  世民伸出的手又缩回,终难抵其惑,双手接过落雁弓,郑重道:“世民定会百般爱护神弓,不负将军所付!”  长孙晟含笑点头,又朝他引荐无忌:“此乃某之幼子,长孙无忌也。”  世民早已察到安静其旁的小郎君,对之作揖:“幸会。”  无忌见他威风而来,亦生好感,连忙上前作揖。二人一见如故,随长孙晟驰骋山野兴尽而散。  “二姊……”秀宁哼着小曲进屋,即见二姊伏榻低泣,其旁叠放着整套花钗礼衣。  绪宁闻见呼声连忙拭泪,挤出一丝笑容。秀宁莫名一阵心疼,坐过去问道,“明日大喜,二姊何所泣?”  绪宁拉住她的手,叹道:“明日离家,因是不舍。”  秀宁深凝着她,直道:“我知此桩姻缘非阿姊钟意……”见其讶然,道,“诞兄成亲前,汝闭门锁阁几日不出。”  绪宁垂下忧伤的眸子,半晌叹道:“此生无缘……”  “阿姊若不遂心,何不求于耶娘?”  “门当户对,嫡庶有别,唯惜我未托生阿娘肚里,认命罢。”  秀宁亦知其理,忽觉感伤:“犹记当年,诞兄常与你我一处玩闹,如今他娶你嫁各自成家,余我孤家寡人……”  绪宁一扫伤怀情绪,笑道:“汝尚有二郎同伴,且有柴家郎君……”  提及柴绍心头一动,连带脸颊莫名发热,想是被其气恼,秀宁撅嘴犟道:“柴绍害我坠马,几月不能出门,我才不要他作伴!”  绪宁掩嘴偷笑,白伊一眼:“虽是如此,然汝无理在先,技不如人偏要迫其认输。”见其理屈,因道:“柴家郎君为人忠厚,百般迁就于你,务必惜之,切勿吓走好郎君。”  秀宁紧捂双耳:“ 阿姊又来说教,不听不听!我找二郎玩去。”  夜里,秀宁姊弟定昏出去,李渊夫妇榻上对坐,半晌未眠。因为,一直静观朝局走向的他们敏锐地从次子带回的落雁弓上嗅到政变前夕的讯息。  “我奏请休沐回京嫁女,未料太子准许一月,想来长孙将军避暑终南应得东宫首肯。”  “嗯。”窦氏点头,“杨坚累月不豫,料是命不久矣,杨广留京居守,必在防范绸缪。”  李渊思索须臾,忽感头疼,将脑袋搁于妻子膝上躺下来,叹道:“太子意欲何为?岂非疑我邪!”  窦氏轻抚其额,安慰道:“仁寿宫在岐州辖内,杨广必于周边安插亲信。郎君回京正合其意,不必忧虑。”  虽料如此,然听其言方能心安,李渊紧握妻子似有千钧力量的葇荑,点了点头。  琥珀色的黄醅酒在仕女狩猎纹高足银杯里晃悠悠,色泽晶莹。微醺的长孙晟深吸一口浓郁的酒香,而后一仰而尽,快意道:“好酒也!”  李渊轻抿一口,笑道:“好酒当与君子共饮,故邀公来一尝。”  “殿□□恤我离家数月,特许避暑终南,今次回京无一知者。公何所知也?”  李渊放下玛瑙觥:“落雁弓。”  “哦?”长孙晟放下酒樽,“先时我见一小郎君趫捷过人,叹赏之下以弓相赠。莫非……”  李渊笑道:“正是二郎世民。”  “伊即二郎?”长孙晟即露喜色,“伊今‘有名’,可喜可贺!”见其疑惑遂以先前巧遇窦氏母子告之。  李渊闻后亦笑:“原来世民与公早定缘分……然小儿好玩,却得公割爱相赠,何幸也!”  “二郎骑射了得,若伊早生几年,或可结成忘年。”长孙晟方回京便被李渊请来,必有要事相商,因问,“公本于岐州,今何以在京?”  李渊为其斟酒,道,“次女出阁,皇太子特许休沐一月。”  “一月?”  “殿下必于仁寿宫附近有所戒备。”  长孙晟故作惊讶: “此等机密,公缘何告我?”  “公为人正直,叔德信任非常,且今时局扑朔,愿患难与共。”  长孙晟见其坦诚至此,也不再试探,因道:“实不相瞒,仁寿宫传诏太子释放章仇太翼并入居大宝殿侍疾,料是陛下大限将至。殿下怕是等不及了……”  “殿下未免操之过急,如若败露,我等难逃干系。”李渊叹气时瞥见世民探进脑袋,斥道,“将军尊驾在此,儿童何以放肆?”  长孙晟瞧见世民,笑着招他入来。世民褪靴过来坐于下首,执壶为之斟酒,笑道:“阿耶何须忧虑,皇家之事非你我所能干预。变者,通也,焉知非福也?”  “哦?何福之有?”  李渊正欲喝止,见长孙晟饶有兴致,故未出言。  “圣人既染沉疴,殿下应有所料方敢铤而走险。”世民被长孙晟赞赏的目光鼓励,接道,“此时顺之,日后必得重用!”  长孙晟考问道:“然若事败,我等安有完卵?”  世民略有思考,道:“将军得东宫体恤,与妻子团聚终南;阿耶回京嫁女,如何有错?且帝之诸子,仅汉王戍兵在外,难成大事。殿下已然权柄在握,难有大变!”  长孙晟不住点头,目露赏识精光:“世民分析在理!然不可外道,了然即可,切勿弄材引祸上身。”  世民抱拳道:“谨听将军教诲!”  长孙晟爱抚其头,对李渊道:“公有此子当无憾矣。”  李渊笑道:“此儿因母宠溺,常放厥词,公莫见笑!”因对世民佯怒,“我与将军畅饮,二郎缘何来此?”  “二郎幸获将军神弓,又受将军教导,一直勤加习箭,未敢懈怠。今闻将军驾临,再请指点。”  长孙晟捋须道:“‘雀屏中选’当前,某岂敢卖弄?”  “雀屏中选?”世民顺其望向阿耶,其却笑而不语。  “此佳话也!”长孙晟爽声大笑,俄而叙道,“昔者神武公为觅佳婿,令画二雀于屏,使求亲者自射二矢,中雀目者辄许。数十射者竟无一合,后一人请射,各中一目,遂归之。”  “神武公?”世民眨着精亮的眼睛,“外祖父?”  “然!”长孙晟朝李渊举樽,“中选者唐公也!”  世民恍然大悟:“怪道耶娘房内有一雀屏,虽有损迹却为娘之爱物,若有损坏必受娘之责罚……”  “好一出雀屏怨!”  世民话音刚落,一句铿锵女音传来。三人看去,正是窦氏褪下高高的岐头履入来。  世民上前躬身扶引,嬉笑道:“儿岂敢怨于阿娘?”  窦氏纤指轻戳他的脑门,作威道:“谅尔也无此胆!”朝客人施礼后坐下,“二郎常念将军用箭之神,拂晓而起,入夜方休。其痴迷若此,将军复再赐教,可乎?”  李渊亦笑,“二郎珍贵神弓异常,不许人擅动,某亦未见过落雁弓神威,正可沾光。”  长孙晟尤喜习射,盛情之下欣然从之,遂与李渊父子庭中切磋。世民果然天资过人,见其娴熟驾驭落雁弓,长孙晟心觉托付良才,益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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