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以来,文帝以古斗三升为一升,横征暴敛二十余载,以至太仓之粟,计其储积,得供五六十年。其乘舆御物,破旧者随宜补用;若非享宴,所食不过一肉。至于后宫之中,犹服浣濯之衣;大夫之间,亦无金玉之饰。由是衣食滋殖,休养一时。  恃此富饶,新帝修奢华宫苑,改舆服之制。其衮冕画日、月、星辰,皮弁用漆纱为之,作黄麾仪仗三万六千人,所用金银钱帛以亿计。至于后宫百官仪服,亦为华盛。每出游幸,羽仪填街溢路,亘二十余里。其文物之盛,近世莫及也。  此次北巡,皇帝欲夸中原之盛,又命宇文恺等作千人大帐、造观风行殿,奢华无度。  七夕这日,皇帝于城东御大帐,宴请启民可汗及其部落。  只见大帐之内,华艳的千人仪仗陈列左右,富丽的四方散乐精妙绝伦,帐内数千人同饮,场面盛大。  果然,突厥人见之,啧啧称奇。皇帝端坐御榻,见诸夷惊羡,颇为自得。  席间,启民可汗奉觞上寿:“承蒙至尊盛情款待,臣献牛羊驼马各万,薄礼不成敬意,望至尊笑纳。”  皇帝收起鄙薄之色,请其归座,笑道:“可汗以牛羊献礼,此心可嘉。赐帛二千万段,并辂车乘马、鼓吹幡旗之仪仗,赞拜可不唱名,位在诸侯王上。”  “臣献牛羊各万!”  “臣献驼马各万!”  ……  诸酋长见状,争献之。  皇帝大悦,当即赏赐:“卿等忠心,各赐玉帛金银钱嘉奖之。”  诸夷俯首谢恩,启民可汗唏嘘而涕:“先帝可汗怜臣,赐臣公主,吃穿用度,种种无乏。臣兄弟嫉妒,共欲杀臣。臣走投无路,仰视唯天,俯视唯地,遂归先帝。先帝怜臣将死,以臣为大可汗,掌管突厥。至尊御极,还如先帝养臣及突厥之民,种种无乏。臣荷戴圣恩,言不能尽。臣今非昔日突厥可汗,乃是至尊之臣民,愿率部落变改衣冠,一如华夏。”  皇帝见启民复请袭冠,颇为所改舆服得意,然于诸夷尤为轻视,因道:“漠北未静,犹须征战,但存心恭顺,何必变服?”因顾谓牛弘等人,“今衣冠完备,致使单于解辫,卿等功也!”各赐帛甚厚。  而在一隅,太常卿高颎望着歌功颂德的群臣,暗暗叹息着。  昔在文帝朝,高颎位至尚书左仆射,位极人臣。其执政二十载,天下赖以康宁,朝野无不推服。  废立之际,文帝密探其意,高颎以长幼有序谏之,文帝虽忌太子勇,以其功高默然而止。  然高颎素为献后所恶,最终仍是坐免。此话须由开皇十七年说起。  是年,文帝避暑仁寿宫,见宫女尉迟氏貌美,悦而幸之。献后知之,阴杀尉迟女。文帝大怒,单骑出宫。高颎等人扣马苦谏:“陛下岂以一妇人而轻天下!”文帝气稍解。  献后大惧,恭候于阁等待请罪。及帝半夜回宫,当众跪拜,流涕谢罪。加之高颎等人和解,文帝乃消气,当即大肆宴饮。献后颜面扫地,从此吞声忍气。及闻高颎之言,以其“妇人”谓己,因是衔恨。  高颎反对废立,文帝以其子娶勇女疑之,然其功高,不敢贸然除之。献后趁机僭毁,令文帝益恶高颎,后果废于家,天下惜之。  文帝崩后,高颎重被起复,拜太常卿,掌礼仪制度,终不复关掌中枢之贵。且皇帝好征天下散乐,纵情声色,高颎劝谏无效,只能违心收罗靡歌艳舞,焉不忧心?  宴后,高颎怆然回舍,闻见有人呼之。转身望去,乃是尚书左仆射苏威,于是作揖致礼。  “岂敢当也!”苏威上前扶道,“公昔为左仆射,威乃右仆射,虽共掌朝政,却位尊于威,终不忘也。”  “左仆射此言折煞某也。”  苏威叹息:“公无须拘礼,今作故友相叙,可乎?”高颎见他目光诚恳,微微颔首。  清莹的月辉照着两位昔掌帝国权柄的花白老者蹒跚而行,无声落在两人布满风尘的发鬓上。  “某见公席间郁郁,何也?”  高颎叹道:“陛下过于优待启民,此胡颇知中原虚实、山川险易,恐为后患。”  “自步迦败走,突厥非复当年,公勿忧也。”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乘舆出关,启民若反,后果不堪设想。”  苏威凝眉,须臾叹道:“或不至如此……”  高颎知其谨慎,略讽之:“大业以来,陛下劳役不已,巡游无期,仆射贵为宰辅,焉不谏止?”  苏威闻言不悦:“陛下之征散乐也,公无谏乎?陛下纳乎?”见其语塞,叹道,“陛下征百万丁男修长城,威未尝不谏阻,然帝不听,我奈其何。”  高颎沉默,半晌长叹:“近来朝廷殊无纲纪,身为人臣,我爱莫助之,惭愧也!”  高颎为人清正,素以天下为己任,其言发自肺腑。而自己却因种种顾虑,未敢针砭时弊,是故苏威尤推敬之,虽被诘问,犹与交心。然而,苏威并未料到,此次竟是二人最后一次相叙。  几日后,高颎因诽谤朝政被皇帝诛杀,同被诛杀者,还有光禄大夫贺若弼、礼部尚书宇文弼,因他二人亦被举报非议朝政。左仆射苏威同受牵连,亦坐免官。  行刑那日,残阳晚照在榆林城上空,如一汪碧玉沁入了血红色。  苏威至高颎舍前,看守狱卒阻道:“此处不得擅入。”  苏威作揖:“某乃颎公友也,欲来送行,还望通融。”  “高颎身犯死罪,兹事体大,公不可探视。”  “有何不可?”  苏威欲再乞求,一人说道。闻声看去,驾部员外郎李靖执簿走来。  李靖乃名将韩擒虎之甥,少有文武材略,虽官阶不高,却颇受公卿称赞。吏部尚书牛弘称之王佐之才,已故左仆射杨素曾拍其床谓之曰:“卿终当坐此。”  故狱卒恭敬拱手,略有为难:“员外郎勿相为难……”  “颎公坐罪,没其车乘马牧,某来勾检入簿。若有变故,某之责也。”  狱卒犹豫须臾,方道:“行刑将至,公等长话短说,切勿耽误过久。”  “多谢!”  二人入去时,高颎危坐于榻,神色自若。见他等入来,蹒跚下榻,揖道:“公等诣阁,颎有失远迎,失礼也。”  三人见礼后落座,李靖先询车马之数,记之于簿。  高颎观看半晌,笑道:“药师容貌瑰伟,颇有尔舅之风。犹记当年伐陈,我为晋王元帅长史,宇文弼为诸军节度,韩擒虎、贺若弼合取伪都,二公破建康、执陈主,陈人莫不畏之。”  苏威捋须道,“平陈之战,南北由是合一也。可惜,某时在丁忧,未能亲历之,憾也!”  追忆昔年,高颎言语激动:“及陈平定,二公皆以功高,挺刃相争,何其意气!”  苏威笑,李靖亦笑:“舅氏亦有提及。”  高颎颔首,须臾又叹:“如今韩公早卒,而我、宇文弼及贺若弼坐罪当死,世事真箇弄人……”说着朝苏威道,“听闻事连苏公,亦坐免官。然某未曾诬告,望公信之。”  “此必有人蓄意为之,意指先朝元勋也。”  高颎眉色沉郁:“颎某死不足惜,唯忧谗臣乱政……”  李靖叹道:“颎公一代忠良,虽受屠戮,尤忧庙堂,靖实所钦佩……”  高颎望之,目光恳恳:“药师文武兼略,他日成材,望能扶助朝纲,协立社稷。颎魂其有知,虽死而无悔。”  李靖端身拜道:“承蒙颎公看重,若当遇主逢时,必效犬马之劳也!”  高颎欣慰而笑,望向窗外,轻叹一声,复又笑道:“天色已晚,二位不宜久留,请还罢。”  二人俱默,道声好走,作揖而去。  高颎目送二人出门。不久,大理正执绫入来:“传皇帝敕旨:罪人高颎者,私议朝政,诽谤君上,罪当弃市。念及旧勋,令自尽于家,钦哉!”  高颎稽首再拜,从容自缢……  城西,落日竭力发出最后一缕光晖,最后沉沦在一片暮霭中。李靖执辔回望,心中百端交集,叹惜而去……  高颎之死,天下莫不伤之。听父母叹惋不已,世民亦为之愤慨。  这日,世民约无忌河边散心。  奔腾的河水有如千万条黄龙从天泻下,浩浩荡荡。跌落深渊的刹那,卷起逆流沙尘,扬扬洒洒,瞬间锐减了秋阳的余威。  少年一袭缁色圆领袍,昂首仰望崖间摔落的黄河水,独立滩头。  “世民!”  一人呼道,世民回首看去,无忌骑马骋来,其后还跟了一人。世民瞠目看之,喜出望外,竟是无逸!忙迎上去:“无逸来也!”  “欢迎否?”观音婢一身玉色轻袍跳下马,噘嘴相问。  世民连道:“欢迎!”  观音婢冲他甜笑,闻见浪声,将马鞭摔进他怀里,奔至滩头。世民、无忌见状,相视一笑。  无忌牵了两马,道:“我去放马,以阿奴托汝。”  世民点头,遥指远处密林:“彼草嫩也。”无忌遂牵马而去。  “黄河水好似天上来!”观音婢转身,笑颜尽绽,仿佛高阳出云,刹那晴朗。  世民笑罢,心却因他移动的脚步起伏:“无逸勿去。”  观音婢趟过几块险石,双足站定,回首笑道:“小事一桩,不足为惧。”欲再挪一,却脚底踩空。  世民眼疾手快,趋前扶之。观音婢敏感,反推之,二人纠缠间,齐摔于地。  观音婢惊魂方定,见二人狼狈至极,轻捅身下之人,肆意欢笑。  世民徉推之,不动,笑叹:“真箇顽皮!”  观音婢闻言翻身,手捏其颊,努嘴哼笑:“顽皮者谁?”  世民翻翻凤目,嗫嚅道:“我……”  观音婢松手,见他满脸憋屈,不觉失笑。  世民在他颈间深嗅几口,笑叹,“五郎香似娘子,莫非托生错了?”  观音婢大窘,慌忙爬起,别头作恼状,哼道:“尔如女子!”  世民起身,嘻笑道:“无逸勿恼,我失言了。”  观音婢白他一眼,见其衣袍染污,凝眉:“汝衫湿矣。”  “无妨。”  “若是染寒如何得了?”观音婢环顾周遭,指道,“彼有人家,不如借水洗之。”世民同意,留字乃去。  柴扉依山而开,两位小郎君对望一眼,世民上前叩之。  “来了。”老媪自寒窑拄杖而出,触至世民,皴裂的面上浮起笑容:“三郎回来了?”世民尤恶生人抚摸,欲收手,老媪笑容凝住,叹道,“此非三郎之手……”  观音婢见她眼珠无神,以手晃前,朝世民示意。  二人扶老媪坐于石槛,世民说道:“阿婆,我兄弟二人路经此处,欲讨水一用。”  老媪指向墙角:“小郎君但用无妨。”  “多谢!”世民过去一看,陶缸空空如也,“此中无水。”  “实所抱歉,老妇眼盲,不知用尽。”  观音婢问道:“阿婆家人安在?”  “吾夫早卒,长子征去建洛阳,劳役而死;幼子前月征去筑长城,至今未归。”说着,老媪抬起盲珠望向远方。  世民一顿,皇帝征百万男丁修长城不假,然二十日完工,三郎未归,恐已命殒。正欲告知,观音婢道:“阿婆放心,三郎定会归来。”  老妇摸索观音婢:“真耶?”  观音婢扶住,笃定点头:“当真!”  “好极!好极!”老妇笑道。  观音婢亦笑,却为之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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