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洋姓于,乍一听,似乎与这沈记面馆毫无联系。 却是一来,就在这里帮忙跑堂了近十年的时间。 仔细回想,到沈记面馆也不过是他七八岁时候的事情,此时再回忆起来,却总觉得,好像是上辈子一般的,那样遥远了起来。 于洋是被沈大海,也就是沈秋娘的父亲,从县衙里面,带回沈记面馆的。 和平年间,虽说大家伙们的日子,过的还不是很富裕,但到底还是能够吃饱穿暖的。 对于被拐之前的印象,于洋记得已经不是十分明切了。 依稀还能够想起,那是在一个元宵的灯会上。 自己骑在父亲的肩头上,新奇的望着面前那舞弄着杂耍和皮影的把戏。 娘亲指着不远处的糖葫芦,柔声询问着窝在怀里的三岁弟弟,是不是要吃。弟弟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的看着父亲肩头上的于洋,一脸羡慕的样子,半晌也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 许是看清楚了弟弟眼中的渴望,一向被教导着要谦让弟弟的于洋,当即便摇晃了一下父亲的肩膀,直言自己有点累了,想要下来走动看看。 父亲不疑有他,不过刚把他从肩头上放了下来。 转头,比于洋小三岁的弟弟,就向父亲伸出了那双肉呼呼的小手。 一交一接之间,原本刚被放下站在身边的于洋,就这么不见了身影。 在六岁于洋的眼里,原本还五彩斑斓的灯会,一下子,便就变得黑暗了起来。 一个湿乎乎的麻袋样的东西,套在自己的眼前,耳边远远的,似乎依稀还能够听见自家父母呼唤自己的声音。 只是还没有等他开口回应,不过刚刚才微微抬起了手罢了,就被打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辆破破烂烂载满了稻草的驴车。 周围还有着几个,像是于洋这般大小的孩子。 身上除了原本还贴身穿着的单衣之外,其余稍微值钱一些的东西,都已经被人替换了下去。 摇摇晃晃的脏驴车,看着一副就快要散架的样子,却意外的,很是结实。 晃晃荡荡的,不知道中途辗转了多少个地方。 车上来来去去了好几个孩子,来挑选孩子的人也不少,于洋掰着自己的手指按照之前父母教过的法子,暗暗估摸算着日子。 只是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他既没有能逃离出去,也没有被“转手”出去。 能被挑上这辆驴车,说明于洋原本的长相还是很俊秀的,变成这样的原因无他。 只是因为于洋的脸上,那一道寸余的伤疤,让他‘破了相’。 疤痕是在月余前的一次集体逃跑中,意外留下来的。 那一次的逃跑,跑走了近三成的孩子。 剩下的,不是被重新抓了回来,便就是在山路上出了意外。 于洋运气好,跑出去了。 但却又在野外遇险,生命濒危的时候,被他们给重新抓了回来。 只是再回来,一切,却又都显得不那么一样了起来。 那道长长的口子,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划出来的,只差一点就划到了眼睛。 便是救回来后,不仅要花上不少的铜钱吃药贴,而且哪怕是伤好了,脸上却还是无可避免的,留下了这么一道长长的疤痕。 再加上这辆驴车上,中间来来去去那么多孩子,粗算下来,他呆的时间已经是最长了的。 眼见着,年纪越发的大了起来,吃的也变得越来越多了之后,原本还显得稍微和善一些的贩子们,看着他的眼神,也跟着不好了起来。 想着之前逃跑走的孩子,未免夜长梦多,他们打算就近把剩下的孩子‘送走’之后,就要连夜赶往下一个地方。 其他的孩子都还好说,只是这于洋,着实是有点太过于棘手了些。 毕竟这时候,大家对于‘破相’的面容都是忌讳颇多。 你可以长得不周正,也可以长得很怪状,但是这脸上,却决计是不能够有伤疤的,即便是有,像是于洋这般,这么大这么显眼的伤疤,在老一辈的人眼中,那是一定会带来厄运的。 这样的说法,明显毫无根据,但大家却都又打自心底里的,感到忌讳。 终于,在再三联系了买家之后,这才最终敲定下了一家愿意收下于洋的赌坊。 寻常人家,不外乎想要男娃子回来孝顺天年,亦或者是女孩子回来,当做自己的童养媳。 像是于洋这样破了相,看着意外显得有几分凶狠的男孩子,除了赌坊,怕一时也找不到其他的地方,愿意收下了。 赌坊每日里面对着赌鬼们,少不得要自己培养上一些打手,不在乎长相,只要身体好就行。 至于‘厄运’不‘厄运’的说法,赌红了眼的赌徒们,又哪里会在意这个?! 像于洋这样,一看就很是凶恶的‘长疤脸’,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贩子们急于脱手,赌坊也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急着要人。 一来二去的,正要商定好身契的时候,官府的衙门,却突然找上了门来。 原先逃跑走了的孩子,其中有些是新近带走,还是在这周边附近人家的孩子。 急白了头发的父母,一开始自然是联系着,一同上了官府告案。 这会子,孩子们猛地一下自己回来了,再加上有几个,已经是开始记事了孩子,官府自然就跟着孩子们的描述,加大了搜查的力度。 许是天意,又许是凑巧。 顺藤摸瓜的,就摸到了还没有来得及撤离走的驴车。 而被从那辆驴车里面解救出来的于洋,就这么连统着剩下的那几个孩子一起,被送往了衙门里。 而原本那些,已经就近被‘送走’的那些个孩子,也又一个个的被重新找了回来,根据他们的记忆,和原本各府各市的县衙联系之后,这才把孩子们安排着送回去。 剩下一些记不得家里住址和父母姓名的孩子,则是在衙门照看了月余,按照那零星的回忆联系了大概的地点,确认着实是没有父母上门认领之后,这才只得联系了附近愿意收养,看着条件还不错的人家们,把孩子带走了。 一来二去的,最后剩下的,还是无家可归的于洋。 此时他不过才七岁,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 明明自己记得家中的住址,和双亲的姓名,为何,却一直都没有人来接自己? 一批批来接孩子的父母走了。 再等到那些来□□的人家来了,那一个个惊恐中,又带着几分怜悯的眼神,瞬间就让年幼的他,猛地明白了些什么。 长时间的颠沛流离,再加上这样的目光,让敏感的他更不愿意与人交流了。 这一下子,除了‘破相’,又添上了这延近于‘哑巴’的沉默,那毫无生气的模样,更加没有人愿意收养他了。 时间慢慢的,就过去了快两个月,眼看着,衙门就要成为了他第二个家了的时候。 终于,衙门里来了,说是想要□□的沈大海。 衙门的管事先是说明了于洋的情况,又带着他去看了看孩子现在的模样。 半大的小萝卜头,端坐在廊下低头捧脸,专心致志的看着蚂蚁搬家。 原本一副乖巧童趣的模样,在管事出声之后的一个抬头,那寸长的疤痕,顿时就显露了出来。 乖巧不再,倒有几分森然。 只是,原本以为会立马转头就走的人,此刻却在管事的视线里,心无芥蒂的径直上前了几步。 像是浑然不在意这孩子前后的反差,也不在意那些坊间对‘破相’的忌讳,面上的笑容依旧爽朗,“原来就是这个小家伙啊。” 和这爽朗的话语声一同到达的,是原本拎在沈大海手上的一个饭盒。 饭盒里面,是之前就做好了的猪油拌饭。 原本是沈大海自己的午餐,但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孩子那瘦弱的肩膀,不知怎么的,他下意识的就给让了出去。 “小家伙你好啊,我以后,大概就要是你的父亲啦。” 打开饭盒,里面用猪油和酱油一起拌好的米饭,还带着些微的热气,上面的猪油和红葱头,瞬间就散发出了喷香的味道。 看着虽然有点油亮,但是在这时候,能够吃上这么一碗猪油拌成的饭,就已经算的上是家里条件不错了。 莫说孩子忍不住悄悄吞咽了几声口水,同时眼神下意识的放在了饭盒上。 就是隔着老远的,也能够听见方才带路的管事,肚子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轰鸣,临近中午,管事显然也是还没有来得及吃饭的。 此时显然,也是被这拌饭的味道,给牵引出了饿意来。 听到了肚子的轰鸣声,管事他自己也有点尴尬的揉了揉肚子,和沈大海对视了一眼后,这才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先去吃饭了。 徒留下两人,还站在原地。 大中午的太阳灼热,两人顶着这样大的日头,却还是顾自一言不发的站着。 一个执意递着手上的饭盒,一个依旧无措的站着。 终于,于洋犹豫了好一会儿,先是有点怯怯的看了面前的沈大海,后又注视着面前人那善意的眼神,到底,还是伸手接过了他手中拿着的饭盒来。 饭盒到手,像是猛地被上面的热量烫到了一般。 于洋有点瑟缩,下意识的,就抬头看了一眼沈大海。 眼神怯怯。 只等确定了他面上那鼓励的神情之后,这才大着胆子,复又举起了手上拿着的筷子。 当天炸好的猪油,还带着猪油原本的厚软感,拌着新鲜蒸煮出来的米饭一起,混着咸鲜的酱油,一口下去,香甜软糯,格外的引起人的食欲。 拌饭确实很是好吃,只是还没等他嘴里的这一口饭下肚,却感受到了那和记忆中相似,却又显得有那么几分不同的宽厚大掌,亲昵的附在自己的脑袋上,搓揉了几下之后。 一直沉默不语了近两个月的于洋,含着嘴里那一口还没有来得及下咽的拌饭,忽的,就这么哭出了声。 —— 再之后,他就一直留在了沈记面馆。 一待。 就是近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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