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这样的想法,于洋考上了童生之后,便就离开了书院。  左右不能够出仕,而童生这一称谓虽然不高,但却也不算是坠了书院的名头。  彼时离开了书院的于洋,不过才十四岁。  虽说面上的疤痕依旧不减,但年纪轻轻的,就顶着一个童生的名头,又有着沈大海这般的照料和宣传,旁人渐渐的,也就开始正视了这个孩子。  而县衙里的人,显然也还记得这个倔强沉默的孩子。  当日考上童生报喜的时候,来贺喜的,便就有那日负责带路的管事。  看着于洋的样子,他似乎有点心生感慨,临了,还询问了于洋,要不要去县衙里帮忙。  县衙里负责审讯的班房,捕快们大多都不识得几个字,少有的几个认字的,肚里也没有多少墨水,能够写清楚那审讯的口供。  而那些真正肚里有墨水的人,则又嫌弃审讯班房的凶恶,时常和捕快们,产生摩擦。  来来回回换了不知道多少人了,却总是不合适。  今日,看着于洋考上了童生,他心念一动,忽的,就冒出了这个想法。  童生好啊,虽说低了点,但这记录口供的活计,也用不着那么大的才。  而且进了县衙,虽说不算是入仕,但到底,还是县衙里的干事,有着正经的名头补贴和月例。  就算出去,也能够挺直腰杆说,自己是衙门里的人。  他是这样想的,自然,也就是这么开口问的。  毕竟他也担心,于洋会看不上这样的活计,审讯班房他也曾经去看过,确实阴气森森的,很是有几分吓人的样子。  寻常读书人爱洁,总觉得这是下等人的活计,打从心底里的,就看不起。  也不知于洋,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的。  沈大海听了管事的话,也没有立时开口应答,只说在稍微考虑了之后,一边送走了管事,一边就从背后掏出了自己的旱烟袋,蹲在角落里,‘啪嗒啪嗒’的抽了起来,似乎是在犹豫。  而此时,看着年纪还小的于洋,却上前几步,拍了拍沈大海的肩头,示意他答应下来。  “小洋啊,你可要考虑清楚喽。”沈大海自然知道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但总归,有那么几分介怀。  在他眼里,自家的于洋虽然样子看着凶恶了点,但内里,还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审讯班房,那是个什么地方?  自家的孩子还小,万一去了那里,被吓到了,那可如何是好?  “师父,你别担心,就让我去试试吧。总归,这也是管事叔叔的一片心意不是?”于洋自己的心里,想的却很是明白。  他这样的面容,即使现在顶着童生的名头,但一时半会儿的,怕也是找不到其他好的活计了。  若是等年纪再稍长一些,那他童生的名头,也就更加不值钱了。  而他迟迟不愿意改姓沈,又只称呼沈大海为师父的原因,同样也是他不愿意让旁人以为,自己是想要贪图沈家的家产。  既然如此,能够有机会自食其力,又能够不让沈父担心,同时还能够解决了当日曾经帮过自己的管事的麻烦,那又有何不可呢?  总归只是记录口供,又不是真刀真枪的自己上去审讯,他心里,对此还是有点数的。  沈大海看着于洋那渴望的眼神,面上纠结的神情愈发严重。  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半点,都吐露不出来。  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头,又看了看于洋,这才拿紧了手上的旱烟袋,磨蹭到底,却也只是长长的,吐出了一口烟。    而等到了翌日,于洋就在管事的带领下,正式去了县衙上职。  ——  沈秋娘对于两人之前的纠结一无所知。  只是看着每日外出的于洋,眼中满含着的,便就只剩下了艳羡。  不知是对他能够见识到外间天地的艳羡,还是对他能够早早谋得差事的艳羡。  当初那个被父亲细细叮嘱过,一定要小心关照着的‘弟弟’,此刻,也已经开始要成家立业了。  而她,却还只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成长总是来的毫无所觉。  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昨日还是牙牙学语的稚童,今日,便就成了正当龄的少男少女。  而她和于洋的关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那单纯的童年玩伴而言,慢慢的,有些变味了起来。  明明同样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又稍长了于洋三岁。  于洋是选择了按压在心底里,装作不知的隐忍不发。  而她却是大大咧咧的,就向着自己的意中人,表明了出来。  还记得挑明了的那一天。  于洋面上的表情呆愣,隐约的,还透露出了几分的傻气。  嘴巴张张合合了好几次,却是连一个气音,都没能发的出来。  那样子,和平日里,一副老成稳重的模样相距甚远。  但却也隐隐的,让沈秋娘摸到了一点头绪。  ‘看,这个呆子也是喜欢我的呢。’  捅破了的窗户纸很是奇怪,没有坏,却也没有破,只在日常里,有了点点的小变化。  于洋去县衙上职的路,离沈记面馆不是很远,大略只有三条街的距离。  每日寅时起身,卯时出门,步行一刻多钟到了衙门上职,中午则是沈秋娘帮着去送饭,到了申时下值后,再回到沈记面馆帮忙跑堂,戌时休息。  有时候下值的早,常常吃过了午饭后,于洋就会和沈秋娘一起,从县衙那里慢慢的走回来。  回来的路上,因为正值中午,街上有着不少的摊点。  小贩们推着自己的手推车,车上一长叠的蒸笼,打开蒸笼布,热腾腾的各类蒸食,如糖三角,混糖馒头、豆沙包、蒸饼、红枣蒸饼、红糖馒头等等,应有尽有。  沈秋娘最喜欢吃的,就是红枣蒸饼。  和家中的蒸饼不一样,街上的蒸饼,许是为了照顾小孩子们的口味,总是要偏甜一些。吃起来又软又香,合着上面的红枣一起,甜腻腻的味道,就像是能够和于洋一起回家时的心情。  因此,只要于洋能够提前回家了,每每路过的时候,沈秋娘总是要买上一个红枣蒸饼,掰成两瓣之后,和于洋一起分着吃。  甜到发慌的糖糕,时常黏在牙齿上,于洋明明不喜欢甜食,却总是会在沈秋娘递过来的瞬间,下意识的,就接过那半块糖糕来。  不长的道路上,两人就这么漫步的默默啃着。  而沈大海对于自己的两个孩子,一向又都很是纵容,在面馆帮忙了活计之后,总是会给上一点的报酬。  虽说每次都不多,但是日积月累下来,便是沈秋娘自己身上,也是有着不少体己银子的。  但和于洋一起出门,时常还没等到她自己掏出身上的钱袋,他便已经是先行付了钱。  往往这时候,手上拿着的红枣蒸饼的甜味,就像是要透进了心坎里似的,越发的甜了起来。  明明早上来时,只用一刻多钟的路程,两人边走边吃的慢慢磨蹭着回去,却往往,都要花上半个时辰的时间。  有时候心情好,又正巧赶上了庙会或者祭典了的时候,两人回家和沈父招呼了一声之后,便干脆一起出去游玩或踏青。  对外两人是‘姐弟’,又不是什么富户的大家小姐和公子,一同外出游玩,倒也是说的过去。  而庙会和祭典的时候,才是真正新奇的时候。  秋天正是丰收的时候,街上的吃食,也渐渐的多了起来。  带着面上的面具,也没有人会在意他们到底是谁。  光凭着身上衣饰,怕也只会把两人认成哪对方才新婚后出游的小夫妻。  一直都悄默默的两人,在面具的遮挡下,才能够像是一对正常的情侣一样,毫无间距的相伴出游。  比起主食类的吃食,街道上卖的最好的,虽说都是糕点,但是花样,却总是能够千奇百怪的,勾引起人的食欲来。  像是那沿街叫卖的豌豆黄,和寻常糕饼店里的豌豆糕不同,制作的时候没有去皮,又加了红枣,切成三角形后矗立在案板上。  单单只是看着,就让人挪不开眼睛。  还有豆渣糕,是用芸豆泥做的,圆球形,蒸好了之后,用竹签扎着沾糖水吃。  还有加了豆沙馅的糯米团子,以及黄米面做的‘切糕’,里面有加红豆的,也有加红枣的,摊贩不同,里面的馅料也不同,只是等到了贩卖的时候,却都又约定俗成一般的切成斜块,插上竹签挑着吃。  时常还没有逛完庙会,手上提着的东西,便已经是拿不下了。  而两人明明拎了满手的吃食,但那相牵着的手,却还是一刻都没有放松下来。  许是幼时庙会的记忆,对于洋来说记忆太过深刻,面上顶着面具的他,比起平日,往往要显得更大胆的多,紧紧的攥着沈秋娘的手,即便是手心出了汗,也不舍得放下。  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两人便就会被人潮,给分隔了开来。  而等到了冬天元宵灯会的时候,街上卖的糖葫芦,渐渐的也多了起来,街头那些个裹麦芽糖或者糖稀的,往往都是不怎么好吃的。  只有街拐角处,那家姜爹爹做的,裹了一层厚厚的冰糖的,那才好吃。  里面的果子一般有海棠、山药、杏干、核桃、橘子等。  新鲜的果子,倒也不是没有,但因为是冬天的缘故,往往价钱贵的,都能买上好几串干果的糖葫芦了。  沈秋娘虽然馋嘴,但也懂事的只会买上一串干果的糖葫芦,解解馋罢了。  只是于洋不知道打哪里知道了这件事情。  许是在她和沈父调笑的时候不小心听说了,亦或者是在逛灯会的时候,注意到了。  隔天,出现在她房门旁窗沿上的,就多了一小包包好了的油纸包。  里面是一串金桔还有山楂裹成的糖葫芦。  透过亮红色的糖稀,依稀还能够看清楚内里金桔和山楂的果肉。  更出乎意料的是,拿起了纸包后,在底下,竟然还压着一个棕红色,镶了精细银饰的藤镯子。  依稀是几个月前,两人一起在卖货郎那里采买过的款式,还记得卖货郎说这样的镯子已经全部卖完了,而剩下的最后那一个的做工,看着却又着实粗糙了些。  她犹豫了好久,最后也没有买下。  这次也不知道,于洋是从哪里,能够找到了这样一个样式相近的镯子来。  东西也许不是很贵,但是内里的心意,却是十足十的。  沈秋娘捧着纸包的糖葫芦,又打量着手上戴好了的镯子,一时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挂在太阳底下晾衣架上的一件衣服似的,暖烘烘的,又轻飘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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